午后的风灼热的刮过。
这一刻的茶棚突然静的连一只喧嚣不休的蝉鸣声也不闻。
阳光猛烈的射进来,射进了蔚然的眼,射穿了对面惊讶的神情,射在那看似平静的男子背影上。
蔚然眯起眼,带着非笑非哭的表情,看那男子身子一震,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俊秀的瓜子脸,入鬓长眉,肤色洁白,下场的双眼波光明灭,蔚然突然有些恍惚。
记忆的流水渐渐倒溯,水波尽头走来那个文静的少年,眯着细长而明媚的眼,站在一地粉色嫣红的桃花中,偏着头,看着长孙问天将我抱在怀中旋转,言若撼焉心实喜之的抱怨,“长孙哥哥偏心,同样是小孩子,哥哥只爱然妹妹。”
流水卷出听风水榭的九曲回廊下的碧波,少年从雕花隔扇后探出头,紫罗袍白玉冠,一脸温柔朗然:“然妹妹,别来无恙?”
流水抚摸着那少年如猫般微微眯起的双眼,那眼里水色氤氲,衬着因被取笑而微红的双颊,清透如水晶,他坚持看进那坦荡的少女的目光,最终红了脸,却仍不肯扭过头去。
流水里传来他温柔的低语:“蔚然,真好,我们一样的呢!”
流水浮波上莲叶田田,那少年微带忧伤倚栏而立,“西风愁起绿波间···”少女笑声脆如银铃,“欧阳,感伤时节也不是这般的提前发。”
欧阳···一声呼喊涤荡在心魄上如浩浩长风,穿越童年无忧岁月而来,穿过这漫漫红尘生死别离,穿过这莽莽风烟错过迷失,穿过这家国天下,一统天下的堡垒,穿过这七载光阴的两小无猜。
却再穿不回往昔种种,那些清醇如歌的日子,相对微笑心无挂碍的少年,还有那些被我们爱的,爱着我们的人们,早已在时光与命运的残忍拨弄下与我们永别,我们最终无可奈何的选择面对分离或者背叛与杀戮,直至你我间裂出永恒无法弥补的深切鸿沟。
七年后再见,我们隔着生死,隔着战争,隔着心与心,现实与现实最远的距离。
我是你的然妹妹,你是我的欧阳。只是,我亦是襄梦的皇太女季无情,你亦是襄梦我父为我而选的兵马大元帅欧阳仲夏。
欧阳的目光如此忧伤,带着淡淡的苍凉与无奈,直直看进了蔚然的心里,她勉强一笑。
站在原地,看着他走来,七年不见,当初的少年已经长成高欣挺拔,肩宽腰细,虽是普通锦衣平常装束,却依旧穿出了高贵与遥远,只是他的眉梢眼角为何总萦绕淡淡疲倦?
蔚然看着他,思潮起伏感慨万千,却最终什么也不能说出口,然而他的声音还是温和的,宛如多年前,每个字都是只属于她的春风。
“然妹妹,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那年相见的同一句话,只是彼时天高云淡草绿花红,少年满心喜悦而少女未知世事多苦,真真无恙。
如今识尽愁滋味,少年孤家寡人,为天下而沦落,为少女而自甘败誉,红尘挣扎世事煎熬,头顶那片天早已失了颜色,若有浮云,也是重重阴霾的乌云。
再说无恙,不过是强颜而已,表象如此光彩,而内心早已千疮百孔,却只能笑,回他一句:“一切安好!”
欧阳盯着蔚然,“然妹妹,你初次来这襄梦京城,想必不知这城郊景色亦颇有意趣,可愿与我并髻驰嚬一番?”
该来的总会来,蔚然垂下眼,难得如此温顺,“如此,甚好。”
绫红和青魑、君慕等人一直站在一侧冷眼旁观,此时齐齐上前一步,拦道:“不可。”
蔚然一摆手,轻声道:“不必!”
几人瞄了蔚然云淡风轻的面容一眼,立时闭了嘴,躬身一礼:“属下去备车。”随即转身便走,头也不回。
转头向君慕道:“君慕,我去去就来。”
君慕背对着蔚然,不说话。
蔚然和欧阳出了茶棚各自上马,欧阳一甩镶金嵌玉马鞭,笑着对前方一指,“蔚然,前方十里处,是青玉城颇为闻名的瑶华渡,此处青山隐隐碧水迢迢,垂柳千丝绿草如茵,是个适合畅谈的好去处,你可愿与我前去一玩?”
瑶华渡果然是个好去处。
秋日的阳光,在点亮无数翠绿莹光的同时燃起了一天粉色烂漫云霞,清如镜的水波里荡漾着乌篷的小舟,渡口的白石被水润的光滑明洁,有几丝枯枝垂落。
蔚然下了马,就地坐在树荫下,随手拣起一朵落花,那花微红,却恰到好处,淡而柔,似是豆蔻年华少女颊上新淘的胭脂,薄薄一层娇艳的粉,隐隐透着玉白光润的底色,越清丽得顾盼神飞。悠悠一叹:“真是个好地方,吹尽残花无人见,唯有垂柳杨自舞。”
欧阳在身边坐下,轻轻抚摸手中马鞭,“蔚然你看,这葳蕤芳草,一碧千里,枯荣似可万古,然而生生不息的,从来都只是死物而已。”‘
蔚然侧过脸,看着他平静而忧伤的侧面,只觉心下无限黯然:“欧阳,其实你可不必为我如此劳心费神。人,生而有命,不必为责而舍弃自我!”
欧阳轻轻一笑,“蔚然,我已入局,无法抽身了。自盐城一别,十岁的我便已不再自我了,也未曾有过一日安枕。”
蔚然失言,与尉迟奕寒的一局棋早已展开,出生之际便已注定,而这局棋赌的便是心。在悠悠长河中,经得起时间的沉淀才配拥有至高的生活,他们如此安排,他们如此牺牲,这些,她又岂会不知?
午后阳光映在欧阳清秀眉宇间,他神情间有奇异的犹豫,“蔚然,此次进城后你我便只能做生人,你···会否挂念?”
蔚然温和的拦住他的话:“欧阳,做回你自己,不必勉强。”
欧阳怔了怔,半晌,悠悠一叹,他斜斜的靠在柳树上,姿势却并没有放松,眉间有浓的化不开的寂寥:“然妹妹,半途而废不是欧阳的作风,他既然选择了帮你,必不会埋怨。”他直身,“东睿王自将欧阳救起,欧阳便有责任守住他的珍宝,再大的代价亦在所不惜。但既然欧阳做了,便须对得起他的心!”
蔚然在心中苦笑,逐鹿天下,苦的便是百姓。上位者都只是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挣扎罢了,而子民却未必需要如此这般的流血与动荡的方式去牧守。
“博弈天下,只以成败记英雄,不必分孰是孰非!”
蔚然岔开话题,“欧阳今日怎会在这里遇见你?”
欧阳一笑,“自然是因为我要见你!”
蔚然一怔,随即皱眉道:“你是特意出来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