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漓姑姑,皇后娘娘又将自己关起来了!你快过去瞧瞧。”
弦歌将我从芳满庭园中拖了出来,一溜小跑飞也似的到栖梧宫然后推我进殿,自己闪身飞快地阖上了门。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甚至容不得我将花洒放下!
再次置身于这熟悉的大殿,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满屋摆设的华美金器几乎夺了我全部的注意,但兀自滴落的水珠声音也被大殿渐次放大,反而愈发显得这殿内寂静空荡。
我慢慢踱步,见到内殿的妆镜前那个翠羽的凤冠的人影赶紧上前道了个万福,然后深深地埋下脸,等待她那令我无奈的开场白:“本宫为什么要和他赌气?”
我吸了口气,闭上眼还是见到了她一扬秀眉,喋喋不休地问我:“我在赌气他知道么?他知道我为什么和他赌气么……”
等她沉默下来,再次回忆起她与凝光帝花前初见的故事,以及纵马追随他夺回洛阳时日夜相伴的曾经后,我便知道自己该酝酿陈词了。这样一来,等到她吐出结束语“若漓,他是不是不爱我了”时,我好即刻将安慰人的话语一一道来——即使我心里明白自己说什么都是枉然!皇后其实是个十分固执的人,不管如何安慰,她都会全盘否定然后固执己见,然后不停地折磨自己。
我再度斟酌着用词,最后慢慢地对她说:“娘娘,您的功劳,众人都是看到的。”
果然,她讥笑一声,道:“若漓,你说话还是那样让人讨厌!我真不明白这样无趣的你是如何赢得张珏的一心一意!说起来,你还是恨我把你们这对青梅竹马再度分开吧?或者说,你是新皇后的手帕交,所以和我划清界限是吧!”
我心中一惊,立刻下跪道:“凛霜虽贵为皇妃,却断不敢觊觎尊位。”
她猛地起身,却仿佛刻意压抑着愤怒,长久才一道了声:“退下吧。”
我唯唯,却始终不明白皇后召见的用意。她将我私自留在她宫中的芳满庭园,经常像这样让弦歌带我见她,对我说些毫无意义的话。
弦歌还在门外恭身而立,听见屋内发出金属落地般的闷响,这才喜笑颜开道:“发泄出来就没事了……其实娘娘只是想找人说说话而已。咦,姑姑,你这花洒是打哪来的?”
我苦笑着由着她带我回芳满庭园,心想弦歌将屋内器具全换成金银质地的用意,便是如此了。
“对了,我差点忘了。”弦歌一惊一乍地从袖中取出一张素帛和精致的银盒,说:“姑姑,这都是永安侯托人捎给你的。侯爷真是贴心,要是陛下对娘娘也有侯爷一半的心思,娘娘也不会经常一个人生闷气了……姑姑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我依旧苦笑,目送她离开后才打开了手中的帛书。
张珏又来信了。每半月他都会让人带信给我,皇后虽然会让人查看最后却从来都是以原封不动的样子交到我手上。张珏本就不是风雅之人,所以信中往往都说些无关痛痒的生活琐事。这次也是,只说张家留在西域的一支商队近日回京,特意为我带了一些西域异香的燕脂。
只言片语,与愿足矣。
我满怀欣喜地点起纱灯,调弄茉香,洗笔研墨,然而沉思许久,提笔之时却依旧只能写下那四个字:万安勿念。
我就这样住在栖梧宫后的芳满庭园,弄草植香,偶尔与往来的宫人闲聊几句,若不是皇后时不时莫名其妙的召见,我几乎忘了自己身在宫中,只当身处曲径幽处的小院,等着张珏远行的商队回来。
弦歌再来找我时,已是夏末。我见她双眼红肿,不似先前活泼好动便问她是否做错事被皇后责罚。
她摇摇头,说:“才不是,娘娘对我可好了。只是今日又是中秋……”
我讷讷,听她继续说:“那一年中秋,我和姐姐就是在洛阳的朱雀大街上走散的。”
“你有个姐姐?怎么就走散了呢?”
弦歌径自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我爹娘过世后,爹的旧友收留了我们。中秋之夜,姐姐带我上街去买桂花糕,要我在街边等她,可她却再没回来。后来,我被人贩子卖入富贵人家,替他家小姐进了宫,幸得娘娘垂怜,才有今天……娘娘就像我的姐姐一样。”
我错愕地看着她无所谓地揉揉鼻子的样子,于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问:“弦歌,你恨那个人贩子么?”
她刚喝下满满一杯茶,睁大杏眼定定地看着我的样子很是不解,不解地问:“不是都过去了么?”
我再度失神,往事如风般拂过我的眼前却始终不留下任何痕迹,最后不由苦笑,问她:“过去了么?那你快乐么?”
她张大嘴,突然捏起拳头愤愤地说:“不快乐!姑姑你知道么,陛下为国事烦的时候,皇贵妃娘娘不过就是煮个莲子汤啊泡个人参茶什么的,而娘娘才是真正替皇上想办法的人啊,可陛下为什么就只记得他人的好,全然看不到皇后娘娘的付出呢?”
我只是无奈地笑了笑,然后摇摇头。这种事情多说无益,也不是旁人能左右得了的。
未及深思,再次被弦歌吓了一跳:“姑姑!差点又忘了,我是特意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侯爷夺回了张家家主之位,陛下大喜,封赏了好多田地!”她摇摇头继续说:“唉,可惜窦大人领着众大人上门道喜时,侯爷府中却总是无人,不然,姑姑又能收到侯爷送的许多新奇玩意。”
“是窦斐儒窦大人么?”得到了弦歌的肯定后,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无比寻常,张珏的书信也总是如期而至,但我已经能敏感地捕捉到那宁静背后山雨欲来的气息。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没有错。那天,我独自回到屋里,却发现屋里有个陌生的宫女!狐疑地走进内室,又见到一个孑然长立的潇洒身影!那是……
“若漓,西域一别,一切可好?”来自光影交错之处的平静的声音,让我惊得吸了口凉气,半天才上前伸开双手抱住了她,道:“先生!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的身体……无恙了?”
觉察到她的身体有些僵硬,我这猛然松手,尴尬得不知将手放在哪里,却听她突然用磁性的男音戏谑道:“相伴多年,从不曾见你如此热情地投怀送抱。”
她何曾这样轻松地开过玩笑?无奈地嗔怪道:“先生!”
一笑过后,再次看清她的样子,虽然依旧是一身月白的长袍,半拢的长发,但西域圣者那高高在上的神秘和尊贵气质却早已消磨殆尽,纯黑眼瞳的淡然神色里,反而多了几分陌生的光彩。她是在期望着什么么?
“我听闻了你的讣告,以为你……”
“西域圣者确实已死,我现在和张珏一样,不过是一个商人而已……若漓,我带你出宫,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