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妖精就被岚用莫名的借口支开,而几乎同时,我马上感到几分掺杂着欢喜的无奈,因为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我身后的里言,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我知道他和他身边的所有人一样,心中从未对萨朗族一直以来信奉的‘自由’有过任何怀疑,所以他也从未听过妖精说的这种挑衅的话语。但这其实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一旦发现生的准则有了不一样的声音,被灌输的信仰所构建的世界便会轰轰烈烈地倒塌,那他,将会对自己要走的路感到迷惘,做起事来也会畏手畏脚。我早已过了那个天真的年纪,所以我知道,此时我论我说什么,都不如让他自己去经历得到的感悟来得深刻。我没有对他说一句解释的话语便离开,我怕这也许反而会成为他选择时的障,何况我也相信,这些年来我们一起的经历已经胜过任何言语所能表达的意思。
我将我的勇士们化整为零,让里言把他们安插在益州的各个角落,他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把一切安置妥当,到西荒客栈与我们汇合。岚一直在找机会可以兵不血刃地离开中原,但我们都知道,益州与凉州不同,这里没有那么多人进进出出,益州,一直是中原与羌地隔绝的边界。
“卷毛,你不觉得这巴蜀的人都吃得特别辛辣么?别说是岚了,我都有些受不了了!”我正在思考如何带着勇士们与萨朗族的大部队汇合,偏偏这时候被妖精打断,那团无名业火再次猛地窜起,于是皱起眉头呵斥道:“你当然受不了!因为你天天闲着没事找事!”
他放下筷子,眯起眼睛露出得意的笑容,道:“我不像某人,身上还有那么大的包袱,自然落得清闲。”
我看着他那悠哉的样子,不由怒火中烧道:“是责任不是包袱!你不是总说岚是你的女人么?怎么忍心看她天天疲于奔波而无动于衷呢?你好歹曾经是个翕侯,至少帮她做点什么啊!”
妖精冷哼一声,然后扭过头道:“我不帮你们这群卷毛!”
我狠狠地拍了下桌子,一刻也不想和他多呆,二话不说起身离开,可几乎同时,他便立刻厚着脸皮快步跟了上来。我捕捉到他的气息和脚步,烦躁地加快了行走的速度,我堂堂萨朗族的首领,为什么非得保护这个死妖精的安全?话说我明明是个寡言持重的首领,怎么总是见到他就不可抑制地会发火呢?
“卷毛,你看那边!”听到妖精懒散的声音,不由郁闷地抬起头,发现前面西荒客栈的门口围满了人,便不耐烦地回答:“凑什么热闹?”
“不是,你看!”我顺着妖精的手指的方向看去,竟然在二楼的楼上发现岚的身影!岚从来不是多管闲事的人,难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和我们离开中原有关?
隔着人海,我还是一眼就看到被围中央的那个女子,不由和身边的人一样停止了呼吸:那是怎样一张惊世绝艳的脸!她的眼睛有如萨朗族传说中的天河那样清澈明亮,盘起的头发上编织着和孔雀蓝的外裙一样颜色的青羽,眉毛修长,丰唇微启,无意间露出的无知表情,竟然隐隐有一种惊魂摄魄的风情!她随意地将额前的碎发放到耳后,皓腕的镯子上缀着的红色玛瑙和银色铃铛愈发衬得她娇艳可人。我见过的中原、西域的美人不计其数,一直以为妖精虽然可恶,但那张脸确实最为精致,但如今见到这个女子,我才真正算是明白什么叫做“倾国倾城”,那是女子所独有的不妖不媚浑然天成的柔美韵味。
“又是那两个暴发户!”妖精兴奋的叫声消除了萦绕在耳畔的清脆铃声,我这才注意到周围熙熙攘攘的各种声音。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又是那两个纨绔贵公子在争风吃醋,妖精说他们家里好像都是做锦缎生意的,平日里无所事事就互相攀比炫富。妖精见到他们时总是两眼放光,因为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煽风点火,兴风作浪。可如今不比半个月前,何况岚还暴露在这么明显的地方,于是我便想捂住妖精的嘴企强行拉他离开,可始终没忍住将视线离开那个女子的惊世绝艳的脸庞,却恰好发现她那秋水一样的眼瞳正落到我的身上,然后愣了愣,露出有些古怪的美丽笑容,我仿佛听到她喃喃地叫着我,要我帮忙,而若不是妖精及时拉住了我,我也许就真的会在不知不觉中走到她的身边。
“卷毛,你怎么不拉住我反而自己主动生事呢?”
我看着他戏谑地朝我眨眨眼,真心感到有些丢人,又不想听他继续挖苦我,郁闷地背过身,喃喃道:“要你管!”
“喂喂喂,你们这群人!竟敢在老子的地盘惹是生非!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衣衫不整胡子拉碴的醉汉拨开了人群,他摇晃着一个铜制的酒壶,叫嚣着扯开了几乎动手的两个纨绔的手下:“都给老子散开,该干嘛干嘛去!”
妖精也被他从我身边推开,只见他嫌弃地甩甩袖子,大声地喝道:“我们凑热闹关你什么事啊!”
话音刚落,我几乎忍不住上前揍他!他不但就此将我们的踪迹暴露于人前,而且让局势更加混乱!可所有人似乎都没有理会妖精说了什么,反而像是见了猫的老鼠,大气也不敢喘就如鸟散兽。
那人挠挠松散的衣领,得意地灌了口酒,然后扬起眉毛对着妖精说:“怎么样?还有什么可以看的?”
妖精毫不示弱,抬起手眯起眼笑着说:“看!有美人!” 那个酒鬼回过头看着那个异族美人,几乎有些讶异道:“是你啊!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微微感到心虚,也顾不得将妖精拖走,他们也看到那个了神秘的异族美人,却都不像我这般为她的美丽而感到动容。只见她温柔地笑了笑,美艳的脸庞看起来愈发清丽可人,朱唇一启却好像又带着几分轻佻。我收敛了心神,不再如之前那般失态,只听她随意地道了声“来玩而已”,便摆动着修长雪白的手臂,轻松地与我擦肩而过。她神态自然,仿佛刚刚的混乱全然与她无关,依旧肆意地让清脆的铃声再次回旋于整条大街之上。我凝视着她离开的背影,心想恐怕再无机会见到这样的美貌,于是偷偷地将她那张惊世绝艳的脸庞深深地烙刻在我的脑海里,毕竟佳人难再得。
等我回过神,发现那个酒鬼的眼神也好像刚刚才回过神来。他见我望着他,便大方地回敬愈加挑衅的目光,那般的外表下包含的桀骜锐气不亚于我萨朗族的勇士,而且他的身上传来清晰的薄荷香的味道。要知道,普通的中原人哪里有薄荷香这样的东西?这人身份并不简单!而妖精惹是生非的能力也不简单,于是赶紧道:“妖精,我们走!”
妖精没有回答我,依旧眯起眼驻足而立不知在想些什么。我顺着他的视线往屋顶望去,发现岚早已不见踪影,难道他是为了让岚轻松脱身么?一想到岚和妖精,我便不由叹了口气。
妖精虽然看起来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还是会经常以喝酒为名,找我陪他上集市买各式各样的当地吃食。以我这个旁观者而言,妖精虽然不知为什么经常破坏岚的计划,但他对岚的态度已经明确得不能再明确,相对而言,岚的态度就模糊了许多,但也许只是因为益州不比洛阳,那些点心、糕饼总会出现在门口玩耍的孩子手上,所以岚的下巴还是一天天地削瘦下去。
想着想着,我们便已经回到西荒客栈时,岚已经铁青着一张俊脸,站在门口等我们了。
“阿靡,朗戈尔,你们怎么会在那里?”
我不做声,瞥了眼妖精。他果然淡定道:“我看到你在看热闹。”
岚的脸色更加难看,正欲开口,怀中却被妖精手上的东西全部塞满,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客栈,剩下我和岚单独留在门口。岚捧着一堆花里胡哨的包装盒埋着头不语,我也只好尴尬地握住腰上系着的短剑——毕竟从我认识她开始,她便是月氏气度非凡的领导者,我也从没见过那个乔装的“少年”有过失态的举动,更无法想象西域高贵的圣者大人会露出这种扭曲的表情。
“我帮你拿……”
“我拿得动……谢谢!”
岚放下手中一大堆的东西,然后轻轻地松开了微蹙的剑眉,微微地笑了起来。我见到她眉宇间少有的温柔,也由衷地感到一丝宽慰。那是离开中原以来,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真正轻松的笑意。之前的我总以为是时间的隔阂,让我无法将她与那个狂傲的少年的形象重叠起来;又或许是这些年发生的一切,对她而言真的是太过沉重的经历,才会让她愈发不动声色地沉稳从容。可不知怎么的,面对如今这副表情的她,我忽然觉得,无论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潇洒不羁的少年郎,还是众人口中的那个高贵神秘的西域的圣者,他们根本就是幻想出来的虚影,真正的岚,也许从来都只是一个会哭会笑的普通女子?一想到这里,那张惊世绝艳的脸再次在我的脑海中徐徐露出的柔美笑容——女子?
“首领,我在西郊那边的铁铺里截获了这封信!”
我回过神来,打开里言递给我的信,发现里面大气豪放的文字我一个都不认识,只得在妖精凑上来之前,将它递给岚。他们快速地扫视着那封信,连妖精的脸色都渐渐沉重起来。我正揪着一颗心,可是在里言灼灼的目光面前,不得不压着嗓音假装平静地问岚:“说了什么?”
只见她叹了口气,将帛书放在了案上,平静地看着我说:“信中说了我的事情和你们萨朗族的事情。”
我脑海灵光一闪,猛地拍案而起,道:“攻心之计!这是离间……”正要继续开口,却见妖精和岚对视一眼,然后马上打断了我的话:“卷毛,其实你和张珏的誓约只是帮岚离开洛阳而已……”
“双靡翕侯,且不说先生也有恩于我们萨朗族,替我们隐去踪迹这件事,就说首领当初认先生为兄弟,我们萨朗族便是赴汤蹈火也不能陷首领于不义!”
妖精怔怔地看着里言交错着双,情绪激动的样子,突然再次眯起眼,露出他标志性的笑容。我顿时吸了一口冷气,果然听他似乎随意地笑道:“为了首领一己之私,便要所以族人集体赴死么?幸亏我不是萨朗族的人……”说完便马上转移话题,不容里言作任何辩驳:“那圣者大人要怎么做呢?”
她睁开平静无澜的双眼,深深地望着我然后淡淡道:“朗戈尔,为了我们之间的承诺,萨朗族长老之中已经颇多微词,如今又因为你和张珏的约定离开萨朗大部队迟迟不归,作为首领,确实不该!”
那双纯黑深邃的眼睛里泛起了熟悉的睿智光芒,她似乎已经在短短一瞬之间理清了来龙去脉,然后权衡利弊,娓娓分析给我听:“但如今,不管你们是不是还顾及我的处境,萨朗族始终无法独善其身,而你们也无法独自平安地走出益州,从羌地绕回西域。所以,如今我们仍然同行,不过是顺应局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