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一病,李威才发现自己运气出问题了。
紫电青霜周岁多一点,杜若二尖瓣突然狭窄了。这么说当然与事实不符,事实是小时候杜若得过风湿热,怀孕后诱发了心脏问题,她气喘,老是喘,硕大的肚子让她举步维艰。我心脏被挤到肩上去了,她说得泪眼婆娑。医生开出利尿剂和血管扩张剂,还开出小剂量维持电解质平衡的洋地黄。杜若把药往地上一摔,歇斯底里地吼起,你想害死我儿子啊!医生很平静地说,实在不行,得考虑中止妊娠。杜若脸色大变,这才肯吃药。
剖腹拿出紫电青霜后,杜若已经不像杜若了,她身上的血被两个儿子瓜分光了,走两层楼梯就大口喘气,就头晕,就两颧潮红嘴唇发紫。李威把母亲从乡下接来带小孩,杜若手一按太阳穴一按胸口,母亲就撇嘴。以为是西施啊?以为就她会生啊?李威说,妈,你不要这样。母亲就爆了,她也憋了很久。猪狗生了仔都还有奶水供给哩,杜若却没有,一滴都没,只好不停地泡奶粉米糊,还怎么也喂不饱两个小肚子。他们哭,一起哭,一起闹,连发烧腹泻也约好了一起发作。这都是什么怪胎啊!母亲生过三男两女,带大子女带孙子,带过好几轮,都快成专家型人才了,轮到紫电青霜,她吃不好睡不好,真是焦头烂额。李威是她最小的儿子,她本来想好歹咬个牙也就过去,偏偏李威还要说她。她正准备喂米糊,猛地把手中的碗勺一摔,指着李威说,哦,我连说都不能说呀?你爸你哥你侄子,这一大堆我都丢下了,跑到你这儿当牛做马,说都不能说了?你这没良心的,生两个没良心的兔仔子,整天折腾死我,我都一把老骨头了你不知道?
李威就是在这时听到卧室里的异样声音,类似于一部老机器开动的嘎嘎声,沉闷中夹着些许凄厉的破碎感。他起先不是太在意,光看着母亲发呆。母亲嘴巴能说是村里闻名的,她说的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只是此情此景毕竟过了。他正想着应该让母亲明白,杜若没有奶水不是故意的,紫电青霜同闹同哭同生病不是刻意安排的,他还想说两个哥哥生的儿子是她孙子,他生的儿子同样也是她的孙子。但是李威其实什么话也没说,他还来不及说,卧室里就传来骇人的一声惨叫。
杜若咯血了,咯了一地的血。李威下意识觉得该让她躺下,手刚插到她腋下,她就一歪,整个人软到他臂弯上。
送医院,治了一阵,医生还是说要手术。杜若的胸腔被打开,心包被切开,病变的二尖瓣叶、腱索、乳头肌被切除,植入一个由合成材料制成的机械瓣膜。如果贴近她胸部,离半米远就听得见与机械钟走动相类似的嘀哒声。
出院前,杜若对李威说,让你妈回乡下吧。
李威挺为难。紫电青霜这么小,杜若难道能带?杜若不能带难道他能带?杜若说,花钱买平静,一个保姆不够就雇两个,两个不够雇三个。
那天厅里专门派一部小车接杜若回家,李威把瘦成只剩一把骨头的杜若揽在身上,脸望向车外。是个阳光不错的日子,街上人很多,等红灯时,甚至看见一旁有位时髦女人耳朵上挂对酒杯口粗的黄金大耳环。李威低头瞥一眼杜若,她闭着眼,无限疲倦。李威把手伸向她耳垂,在那里揉揉。杜若的耳垂又大又厚,相书上说,这是聚福拢财的象征,可是她聚了吗拢了吗?李威不知不觉就叹了口气。
司机老黄回头看他一眼,没话找话地说,厅长今天在博物馆开会,厅里很多人都去了。
什么会?李威也就是礼貌性地随口问。
老黄说,纪念鲁迅诞辰一百一十周年。
李威感慨地噢了一声。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课本中都断不了鲁迅的作品,读着读着,不知不觉间都把他当成熟悉的同事或亲戚了,其实是这么久以前的人物。人站在时光中,不知间就恍惚了。这样的会,厅长少不了讲话,要讲话就得有人写稿。如果不是请假,十有八九是李威写。他写,不停地写,连绵而来的会议需要连绵不断的讲话稿,那些材料垒起来足有半人多高了吧?如果是文学作品,撇开名气,好歹也换回一堆稿费了。在校时李威差点心血来潮力争去当作家,就是到厅里后,心也没死透。但后来他慢慢开始接受别人的观念:不要目光短浅,放眼未来就知道,一份材料就是一个跬步,积下跬步就能致千里,就可以获得另一种更实惠的稿费。
这一刻,把杜若从医院接回家的这一刻,他心里对千里之外的那个景色还是充满自信的,也愿意踏踏实实辛辛苦苦一点一点地积他的跬步。
事实却不可能了。
杜若不是病一次,而是病一串,她最后连班都不上了,在家拿百分之八十的工资。医疗改革后,她这百分之八十的工资对付超标的药费都不够。李威的工资除了养自己还得养两个儿子。保姆三个两个不可能,一个却是必要的,但雇到紫电青霜六岁上幼儿园后,也不得不辞退了,换成做卫生的钟点工。
那几年没有领导把材料扔给他写,家里已经这样了,单位还能不照顾他?单位每年给他的困难补助都有限,既然不能给更多的钱,只好帮他腾出一双手来。李威可以不上班,也可以上了班马上就走,他腾出来的手不是煮饭买菜,就是喂饭把尿。直到紫电青霜上了小学,直到杜若身体相对稳定到可以早上下楼买买菜、下午进厨房完成钟点工预先洗切好的晚餐饭菜。然后李威蓦然回首,厅里的材料已经不需要他写了,新的人早就奋不顾身地顶替上来。他在宣传处闲几年,到老干处闲几年,调到办公室任助理调研员基本上也是闲。紫电青霜初中时,他轮岗轮回到宣传处,提了半级,变成调研员,正处级,却仍不是领导职位,或者称为有职无权,除了工资多一点外,跟一般主任科员没有区别。
日子在杜若一病之后就这样一截两断了。
但杜若病一难受,总是瞪着眼对紫电青霜吼,都是你们害的,不生你们我好好的,我本来好好的知不知道,你们这两个讨债鬼!
这么一追溯,原来是断在两个儿子身上。
但杜若也懂追溯,追到源到,发现种子是李威下的。她说,我都半死不活了,你还这样!
李威想我怎样了?我没怎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