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打完了，江海涛转过头看了周雅欣一眼，说：“再来一次就没问题了。这是只非常好的狗，养好了应当相当威猛机警，你似乎并没有把它照顾得很好，它几乎像你一样‘苗条’了。”
周雅欣笑了笑，江海涛注视了一下她的眼睛，红红肿肿的，
“显然我对你要求太高了，你连自己都没照顾好，怎么能照顾好它呢？”江海涛的声音中有某种诚挚的、深沉的温存。这温存使周雅欣的心微微一动。
“我昨天晚上哭了一个晚上。”周雅欣说。
“为什么？”江海涛问。
“因为感觉赵铭城的家人不喜欢我，尤其是他妈妈。”周雅欣的语气里带着抹淡淡的悲哀和无奈。
江海涛叹了口气，说：“或许这只是你的感觉。她明白把话说出来没有？”
“她没有说我什么。但是我可以感觉出来。对于自己是否被喜欢、被接纳，我是非常敏感的。赵铭城的妈妈一定非常讨厌我、排斥我。她的眼神，她说话的语调都在告诉我这一点。即使她表面不说我什么，她也会在背后说我。我很担心，她会影响赵铭城。”周雅欣说着，眼圈儿又红了。
江海涛笑了笑，轻声说，“没关系，还有机会。下次你再去他家，就知道他妈妈喜欢些什么，不喜欢些什么。这样你就知道该怎么说，该怎么做，他们对你的印象就会好起来。”
“他是一个很大的家庭，上面还有爷爷奶奶和姥爷姥姥，我真的没想到要面对这么复杂的局面，简直比工作单位还难应付。”
他慢慢地很和蔼地对周雅欣说：“有时候你想问题，做事情，不能以你自己为标准。你能不能学着站在社会的角度、别人的立场来分析问题、解决问题呢？说话的时候要注意身份和场合。”
“这是很难做到的。”江海涛注视着周雅欣，她那剪水双瞳般的大睛泪汪汪的，小巧的唇角，有种易于受伤的敏感与纤柔。这纤柔触动了他内心底层的一种悲天悯人的情绪，周雅欣在他眼中就是一个很容易受伤的小动物，有着小海豚一般善良而真挚的天性。
江海涛用低沉和缓而温柔的声音说：“慢慢来，人总是要经过很多历练才能够比较成熟。不过我个人认为，你还是找一份工作比较好，这可以帮助你更深入地了解社会，写出更深刻的作品来。”
“我也这么想过，可是感觉应付不来，有很多时候不知道怎样来处理问题，也很容易受伤害，受伤的时候总想躲起来。”周雅欣很奇怪自己在江海涛面前没有设防没有掩饰地把自己的真实感觉说了出来，而这样的话她是绝对不会跟赵铭城讲的。
“你是学哲学的，应该知道一句话：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你躲到哪里去呢。”江海涛沉思着说：“而且，你要相信，社会上还是好人多，人性中还是好的东西多。所以你不要害怕。”
周雅欣很快地说：“可是，中国古代的很多文化名人都是隐士。”
一时间，江海涛也感到非常困惑，他对周雅欣笑了笑，说：“也许你是有道理的。改变自己或别人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那么我该怎么办？我注定是无法适应这个世界，是吗？”周雅欣伤感地问。
“也不一定。”江海涛沉思着说，“或者等你在写作上取得很大的成绩，得到社会和周围人的认可，或者周围的人、至少跟你有亲密关系的人能够了解你、接纳你、包容你。”
“这很难吗？”周雅欣又问。
“不是很容易。你应该属于人群中的少数，其实你可能适合生活在一个素质很高的人群中，甚至生活在宗教中所说的天堂或者净土。”江海涛说。
“江医生，”周雅欣说，“你知道你在我心目中的感觉吗？”
江海涛摇摇头，说：“不知道。”
其实周雅欣最强烈地感觉是他像妈妈，周雅欣常常想起妈妈的眼神，就像江医生看他手中的生病的小动物，那是一种悲天悯人，近乎神圣的眼神。
但是，周雅欣并没有把她的真实感觉说来，她犹豫了一下，有些言不由衷地说：“您像一个神甫。”
他们正谈着，袁依萍走进门诊室，她看了看周雅欣和百灵，然后很平静地对江海涛说：“江院长，住院治疗的那只腊肠犬突然抽搐起来，齐医师不知该怎么处理，您能去看一下吗？”
“好的，我马上过去。”江海涛说完，转身对周雅欣说：“对不起，我有点事情要处理一下，我们以后再谈吧。
“江医生，”周雅欣说，“我的一篇小说刚刚发表，下次来拿给你看，可以吗？”
“可以。”江海涛说着，离开了门诊室，袁依萍代替他在门诊值班。
周雅欣看了袁依萍一眼，她是一个很像医生的医生，穿着白大卦，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清秀的眉目中透着智性和矜持、精明干练中不失温柔和沉静，周雅欣很敏感地觉得她和江院长有一种超越同事的默契和信任，她会不会就是江院长的恋人呢？随后她摇摇头，对自己说：“别再编小说了。”
她很有礼貌地对袁依萍说：“袁医师，我走了，再见！”
袁依萍对她笑了笑说：“再见！欢迎你再来！”
江海涛给病房的那只腊肠犬诊治好了，回到门诊室，只有袁依萍在卖宠物食品给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离开后，剩下袁依萍和江海涛两个人。
江海涛问袁依萍：“刚才那个小姑娘周雅欣走了？”
“走了。”袁依萍回答。
“她没有跟你说什么吗？”江海涛又问。
“我想她并不想对我说什么。但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她似乎非常依恋和信任你。”袁依萍说，声音平静稳定而自然。却又在那平静与稳定中带出某种淡淡的难以觉察的失落。
“哦，她说我像个神甫。”江海涛似乎没有忽视袁依萍的失落。
“如果她真把你当成神甫，那她可能会把她心灵深处的秘密告诉你。”袁依萍又说。
“她是一个有些特别的女孩子，我很难用一个词来形容她。”江海涛说，“她太敏感太透明太直白的个性，就像这座城市中的泉池，纤尘不染，清澈见底。唉，这样的孩子很可能会在走向社会中受很多伤害。”
“她并不是对所有的人都这么透明，也不是把所有的内心都暴露出来。我觉得她一定是非常矛盾的双重个性，她很可能是双子座的女孩子。”袁依萍真诚地说：“你如果不当兽医，可以成为一名很优秀的心理医生。你常常给人一种非常安全和值得信任的感觉，而你的言行常常带着一种神性的救赎和疗愈作用，让你周围的很多心灵受伤的人被拯救。”
“是这样吗？恐怕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我只是比一般人更善良一些。”江海涛若有所思地说，“我倒觉得你更适合做心理医生，因为你冷静而理智，不会陷到病人的苦恼中去。”
江海涛讲的是真心话，这几年，袁依萍不仅是他的同事和助手，也是他的朋友和知己。在佩云车祸到去世到现在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充当他的心理医生。
“过分理智也许并不是一件好事情，有时候心灵的痛苦更需要爱和感情去治疗，而不是冷静的心理分析和疏导。”袁依萍说。
江海涛不再说话了，默默地看着袁依萍。袁依萍喜欢他的眼神，喜欢他一言不发、默默瞅着人的那种神韵，有一种深情的、深沉的、深幽的美，这样的眼神本身就具有一种救赎和疗愈的作用。
袁依萍讲的也是真心话，因为正是他治好了自己的情感冷漠症。离婚后她已经心如止水，再不考虑感情问题，也不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爱情，她本来就是一个非常理性、非常理智的人，离婚后称得上冷漠了。后来，她目睹了江海涛照顾成了植物人的妻子，目睹了他失去妻子后的悲痛欲绝，这使袁依萍重新对爱情有了信心，对婚姻有了信心，相信这世间还有真情，还有有爱的婚姻，她被江海涛对妻子的一片痴情所打动。她自己也在这个被他感动、安慰他的过程中爱上了他。
她既然爱着江海涛，当然也希望被江海涛所爱；但是，她又不希望江海涛很快很深地爱上自己，因为如果是那样，她又会对婚姻爱情丧失信心。她之所以爱上江海涛，也许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痴情，如果他很快地彻底地忘掉前妻，也就不是她所爱的那种痴情的人了。
“我是多么矛盾！“袁依萍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