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周雅欣坐在大明湖边，望着流水被金线所筛过，望着晚霞由明亮转为暗淡，心中恍恍惚惚，一分无法解释的哀愁，淡淡的，飘忽的，从暮色里游来，轻轻的罩住了她。
为什么无论怎样都无法摆脱那种孤独和无助的感觉呢？那天赵铭城问她愿不愿意找份工作，可以交到一些朋友。她摇了摇头，她正在写一个长篇小说，她说她要保持创作情绪的稳定。可是自己写了五万多字的时候发现小说前后矛盾，结构混乱，她写不下去了，只好放弃。难道自己根本不适合写长篇？
可是她真的不愿意再写短篇小说了，因为自己的思想情感越来越丰富，短篇是无论如何也包容不进这么多复杂的内容了。
这一阵子，也许是自己忙于写长篇，也许是如赵铭城所说的他工作上很忙，两人已经不像刚认识那样如胶似漆地老黏在一起了。甚至一连几天都不联系。爱情似乎也在随着天气的变冷而降温。
周雅欣便经常会陷在这种轻愁里，过分美丽的景致，过分感人的故事，甚至一片云，一朵花，一片飘落的树叶，一块小鹅卵石，都会带给她哀愁的感觉。那样酸酸楚楚，又那样缥缈虚无，和那黄昏的光线一样轻而柔。她有很多话想跟人说，她有很多困惑想要跟人倾诉，要是自己有妈妈多好，女孩子有些话，只能告诉妈妈！妈妈会告诉你该怎样把握感情，该怎样追求理想！该坚持什么，该放弃什么！可是自己已经没有妈妈了！
百灵对着他摇头摆尾，她把百灵抱在怀里，说：“百灵，你要是能理解我就好了。”
从湖边回到青青小筑，周雅欣意外地发现赵铭城已经在客厅等她了——周雅欣给了他一套青青小筑的钥匙，他给周雅欣带来了丰盛而可口的晚餐。
赵铭城对周雅欣说：“这是妈妈做给你的。那天你离开以后，我妈妈常提起你，说你给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不是什么好印象吧……”周雅欣嗫嚅着，仍然没有从那种低落而酸楚的情绪中出来，“其实我也不愿意老这样，只是……”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赵铭城说，“其实，你是想改变自己，但是很困难，是不是？”
“并不完全是想改变自己，而是想得到社会的认可。”
“你想得到社会认可是不是？”赵铭城问。
“是的。”周雅欣点头。
“那么到我家去好吗？我父母很想和你谈谈，帮助你得到社会的认可。”
“我不去。我和你的父母简直像生活在两个不同的星球上，根本谈不来，而且他们本身就不认可我，是不是？”
“说傻话。如果他们不认可你，会让你到我家去吗？他们认为你有很多优点，只是有些幼稚，不太适应这个社会。他们都很想帮助你，你知道，我父亲在省委是分管宣传工作的，在这社会上也有点关系，认识些人，说不定会帮助你。现在社会上，没有一定的关系是不行的，说不定还能帮你找几个懂文学的朋友，你把你的想法跟我父母谈谈。不比自己蹩在心里强。”
周雅欣想起江海涛的话：“有时候你想问题，做事情，不能以你自己为标准。你能不能学着站在社会的角度、别人的立场来分析问题、解决问题呢？”
他的话是有道理的。不仅是赵铭城的父母觉得自己幼稚，很多人都那么认为，自己的父母、老师、同学，甚至是自己崇拜和信任的黄嘉川、江院长。如果大家都这样认为，就必须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了。对，她应该成熟起来，为了赵铭城，也为了自己。她不能逃避，如果自己和赵铭城真心相爱，早晚要面对他的父母家人，她要主动地去适应社会，而不能让这会来适应你。
想到这里，周雅欣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么明晚我来接你。”赵铭城说。
第二天下午，周雅欣为了显示自己的端庄成熟特意选了自己最正式的一身衣服，黑色的毛衣，灰色的西式外套和长裙，画了淡妆，赵铭城看到她这身衣服觉得很诧异，觉得她整个人如同一个苍凉的影子，不禁皱着眉头问：“雅欣，你怎么穿这身衣服？”
“你不是说你妈妈喜欢稳重文雅的女孩子吗？你不是说你妈妈喜欢职业装吗？”
“可你是到我家去，又不是去参加职业招聘会。不如换一套好了。”赵铭城提议说。
于是，周雅欣又回到公寓和赵铭城一起选衣服。可是那些秋装都是时装，牛仔裤、背带裤、休闲服、运动服、风衣……女人似乎永远都缺一套适合当下的衣服。周雅欣想了想，脱下了西式外套，找出一条玫瑰红的长丝巾，在脖子上系了一个蝴蝶结，然后又选了一件质料高档的砖红色长风衣，这使得她一下亮丽起来。赵铭城微笑了，周雅欣毕竟是聪慧过人的女孩子。
赵铭城开车，很快来到了家中。
姜印华开门看到周雅欣，感觉就比上次好，文雅中不失飘逸，端庄中不失灵秀。周雅欣脱下风衣挂在衣架上，彬彬有礼地和家里的每一个人寒暄问候。
吃过晚饭，姜印华亲切而温和地握着周雅欣的手，把她拉到客厅的沙发上，说：“周雅欣，你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我们都很喜欢你。但是你不工作，整天在城市里这样游来荡去，这可不太好。铭城现在是国家公务员，你也应该有一份比较稳定的工作。你赵伯伯的一位朋友帮你介绍了一个工作，你愿意去试试吗？”
“不、不，阿姨，我不是不工作，我是在家搞文学创作。”周雅欣急急地为自己辩护。
“搞创作？”姜印华掩饰不住内心的不满，“像你这样闭门造车、脱离实际，能写出什么有分量的作品？你怎么生存呢？”
“阿姨，我可以挣稿费……爸爸也按月给我汇钱来。”周雅欣说。姜印华看着周雅欣懵懵懂懂的样子叹了口气，心想：她怎么总也长不大呢？把自己的儿子交给这样一个人怎么行呢？
“可是你现在大学已经毕业了，不能老像个小孩子那样。我知道你家境好，可是未来毕竟要靠你自己去创造，可不能向那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去学。现在你爸爸可以给你寄钱，可是不能养你一辈子。首先要有一份比较稳定可靠的工作，对工作要有事业心，对家庭要有责任感，我想你们家也是这样要求你的吧。”
“不，不是这样，”周雅欣很坦率地说，“爸爸曾经对我说过，一个人只要不违法犯罪，不伤害自己和别人，他可以做他喜欢做的任何事情。”
“他只不过的说说而已，他会这么做吗？他不是爱好书法吗？可他还是成了商人。你姑姑不是著名的画家吗？不是还要开广告公司吗？所以人不是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文学啦、艺术啦，都只能是一种爱好，你不能把爱好当成职业，也不要因为已经发表一点作品就是一种成功。”姜印华的语气一下强硬起来。
周雅欣很认真地对姜印华说：“我从来就不认为现在就是一种成功，因为我总不能突破自己。其实写作是非常劳累的工作，你要用你的身心同时负载作品中好几个灵魂，他们要借助你的思维而拥有活生生的生命；而且我也借写作表达我对人生的体验、思索。我是非常认真地来对待这项工作，把它当成一种非常神圣的事业。您可以羞辱我，但您不可以羞辱文学！”
这小姑娘真的是灵牙利齿，姜印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羞辱？有这么严重吗？我羞辱她了吗？羞辱文学了吗？
她想了想，然后用尽量平静缓和的语气说：“周雅欣，我知道你非常热爱文学，所以特意帮你找了一个和文字相关的工作，这也是你的兴趣所在。有一份刊物叫《青年之家》，里面也有一个文学栏目，你可以到那里当一名编辑，这样你不仅可以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还会认识几个懂文学的朋友。因为刊物的主编是你赵伯伯的好朋友，他们也不会轻易地解聘你。这样无论对你的爱好，还是对你的发展，不都是很好的吗？”
“可是阿姨，《青年之家》那家刊物我是知道的，它是一个生活类刊物，那个文学栏目只会刊登一些非常肤浅的散文，而且一个月就登一篇，我去了也是混日子。我想写一些深刻的作品，探索人性，要上升到终极的层面，要有哲理，甚至宗教的高度……我并不是像您想象的那样整天在外面游荡，我是在思索、在升华，在寻找和酝酿灵感……”
“好了，”姜印华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这些我不懂。我只是奇怪，像你这样跟社会格格不入，这样与众不同，写出来的作品谁会看呢？”
赵铭城看到气氛不对，很快插到周雅欣和妈妈之间，“妈妈，你不要和周雅欣说这些，对她要慢慢来。”然后叫周雅欣，“来，雅欣，看看我养的热带鱼。”
周雅欣看着在水草间摆动的热带鱼，那些闪闪烁烁、五颜六色的小鱼儿像五彩斑斓的绸缎在水中抖动，她想赵妈妈不会了解自己，就如同自己永远不会了解这些小鱼儿一样。
送周雅欣回家的路上，赵铭城就忍不住对周雅欣说：
“我妈妈对艺术文学之类绝对是一窍不通，所以你和她说话一定不要过于直白透明，千万不要谈什么文学、哲学、宗教之类的话，你之所以工作上老不顺，跟你老喜欢谈这些也有关系，因为现实生活中的人绝大部分都不思考这些问题，都不是思想家。有道是‘尊长在，不现能’，你要记住，否则还得吃亏……
赵铭城还想继续说下去，但他发现周雅欣竟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他不解而有些烦乱地问：“你怎么了？又哭什么？”
“并不是我主动和你妈妈谈文学，是她先跟我谈的。我知道，你不是思想家，你父母不是思想家，这个社会上的人都不是思想家。我不能和他们谈这些，那么我和他们谈什么？我脑子中整天想的就是这些？”周雅欣伤心地哭着说。
“可是，你应当学会掩饰和伪装，这是人的生存本能。”赵铭城有些烦躁地说。
“为什么要让我伪装？我本来就是那样一个人，怎能抛开原来的本色就成为另外一个人？如果你妈妈注定不喜欢我的个性，干脆就尽量不要接触，反正将来是我和你在一起，不是我和你爸爸妈妈在一起。”周雅欣泪眼婆娑地说。
“唉……”赵铭城长叹一声，“雅欣不要哭了，也许是我妈妈对你的要求太高了。”
赵铭城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姜印华还坐在客厅中等着他。
“看来她是真的不想工作了，”姜印华说，“铭城，你真的爱她爱得无法分开了吗？这些日子我并不觉得你很愉快，你自己的内心也挣扎、矛盾得厉害吧？”
赵铭城很诚恳地对姜印华说：“妈妈，在爱情里本来就不会只有快乐幸福，而一定会有冲突和痛苦。我现在并不是担心她不想工作的问题。妈妈，周雅欣的家庭很富有，并不在乎她工作不工作。我只是觉得，她对写作过于痴迷、过于投入，常常忽略和我的交流，我们之间共同的地方越来越少，不同的地方越来越多。我越是深入地了解她，越觉得我们之间心灵的差异太大，她有太丰富、太高远的思想感情和内心世界，也许会在文学创作的路途上走很深很远。可是我只想过一种平凡的生活，像爷爷和奶奶，你和爸爸。”
“那么，和她分手吧，儿子。雅欣毕竟是商人家庭的孩子，和我们家庭是有距离的。即使我们不再要求她工作，你和她结婚后她在家里做全职太太，那也是要相夫教子、照顾老人、管理家庭，和亲戚朋友来往，和这个社会和谐相处。雅欣她能做到吗？铭城，如果你真的和她生活在一起，你会很累的。妈妈都是为你考虑，为这个家考虑。”姜印华严肃而郑重地说。
“不，妈妈，我爱她。我到今天都不清楚为什么我这么爱她。让我和她分手，我会非常痛苦的，简直不知道怎样活下去。”赵铭城坚定而诚挚地说。
“儿子，我知道在你心中妈妈是一个不懂文学、不懂艺术，只知道工作家庭、不浪漫也不开放的人。其实妈妈懂，妈妈毕竟比你们的生活阅历要丰富。在文学上取得成功是非常困难的，如果像周雅欣那样追求纯文学写作，就更是难上加难。”姜印华语重心长地说。
“我总觉得，她会产生变化的，她的内心中一定有一个解不开的节在困扰她。只要解开这个结，她就会很快和这个社会和谐一致起来。”赵铭城很勉强地为周雅欣辩护着。
“那么，谁能帮她解开这个结呢？你是不是和她深入地交谈一下。既然你不是多么在乎她工作不工作，我们也不强求她了。我们只希望你们能够彼此体贴关心，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妈妈最见不得你难过受委屈。要不要我们再和她深谈一次，让她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姜印华说，语气慈祥、温和而坚定。
“不，妈妈。”赵铭城想到周雅欣刚才泪流满面的样子，说：“还是我跟她谈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