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赵铭城已经离开了多久,周雅欣才起来,她到卫生间洗了脸,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干涩枯黄,脸颊苍白消瘦,眼睛红肿无神。仅仅是一个晚上,她就已经憔悴不堪、虚弱不支了,仅仅是一个晚上,她的世界又一次被打碎了。
周雅欣换上一件厚外套,浑浑噩噩、万念惧灰地离开青青小筑,开始了长长的漫无目的的游荡。百灵跟在她身后,仿佛也感染了她的痛苦和悲哀,变得无精打采、垂头丧气。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冬日。和煦的阳光懒洋洋地,醉醺醺地,软绵绵地普照着,天蓝得透明,几片白云悠悠地在天空飘浮,整个城市在天空下安然地晒着太阳,高楼大厦此起彼伏,汽车和行人在街上来来往往地穿梭,姿态各异的泉水依旧汩汩喷涌,护城河水依旧缓缓地流淌,大明湖湖水依旧碧波荡漾,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但是,周雅欣的世界已经完全和原来不一样了,它碎成了几千几万片。自从上午和赵铭城激烈的争吵过之后,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撕裂了,情感已经全都崩溃了。赵铭城的话如同轰雷在她体内炸开,把她炸成了几千几万的碎片。她觉得她找不到自我了,“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周雅欣的心头掠过《顺治皇帝出家偈》中的句子,一片茫然。
谁是我?我是谁?生从何处来?死向何处去?人生短暂,到底有没有目的?人生如梦,这梦能不能延续?人间多苦,这苦有没有来头?人情断肠,是真是假?父兮生我,母兮鞠我,父在何方?母在何方?好长一段时间,这些碎片才又重新聚拢,重新成为自己。但是那已经是另外一个自己了吗?
他不是曾经说她像个飘逸脱俗、遗世独立的仙女吗?他不是曾经说她像一朵“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荷花吗?他不是曾经说她像一股灵气涌动、空明澄澈的泉水吗?他不是因为这些而迷恋她吗?可是现在,他说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没有女性的魅力,是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让他有压迫感,有犯罪感。
这个世界是多么可怕,原来是吸引他的优点,现在全部成了他离开她的理由。到底哪一个自我是真实的呢?“认识你自己”,相传是刻在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的三句箴言之一;中国的谚语说“人贵有自知之明”。
她有些自知之明了,她有些能够面对真实了,她知道为什么大学有那么多同学爱护她、喜欢她,却不追求她了,她知道“玉娃娃”、“婴儿”、“天使”这样的绰号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她知道黄嘉川为什么和她分手了。因为她没有女性的魅力,因为她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因为她让男人有压迫感,有犯罪感!这就是真实,是吗?
她活到这么大,最害怕面对真实,因为真实中常常带着残忍。而自己根本没有力量承受这种真实的残忍,她会破碎、会万念俱灰。
而现在,真的什么都幻灭了,什么都破碎了,那些美的、好的、梦一般的感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放在面前的事实竟如此不堪!如此丑陋!难道这就是人生?就是自己在文字中塑造,在幻境中追求的爱情?是赵铭城欺骗了自己?还是自己欺骗了自己?人间,真的有爱情吗?有诗人笔下,小说之中,那样美丽,那样迷人的爱情吗?自己被欺骗了,被赵铭城所欺骗,被爱情所欺骗,被诗人作家所欺骗,被自己的意识所欺骗!自己是完完全全地被欺骗了!其实早就有感觉,却一直自己欺骗自己,直到最坏的事情发生,直到自己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在被欺骗的同时,她也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淘汰了,这个世界真的并不需要自己,并不接纳自己,而自己好像也并不喜欢这个世界。难道自己真的是一个外星人吗?是自己在另一个星球上犯了错或是一不小心来到了这颗星球上,难道自己应该现在就回到自己原来的那颗星球上去吗?*城的家中自己似乎可有可无,似乎没有自己会更和谐幸福。找工作的时候大家都不想要自己,工作了周围人希望自己离开。恋爱了又不被恋人的家庭接纳。写作上还看不到多少成功的迹象,赵铭城却又背叛她有了新的恋人。世界这么大,为什么没有一个需要自己的地方?没有一个接纳自己的地方?没有一个能找到自己存在价值的地方呢?
百灵跟在周雅欣的后面,开始不安地低声吼叫。周雅欣回头看了百灵一眼,注意到它那对锐利闪亮的眼睛,那兽性的眼睛,却对她闪出近乎人性的依恋和顺从,这使她惊叹。“只有你不会伤害我,不会背叛我,”她想,她回过头把百灵抱到怀里,把面颊贴在它毛茸茸的结实健壮的身子上,把它黝黑发亮的头放在自己的衣褶里。
然后,她把百灵放下,又开始走。她沿着护城河走,看到了那些泉,在九女泉边,周雅欣突然愣住了,她记起在这里赵铭城给他们拍了一张她最喜欢的合影,在阳光的照耀下,清澈见底的泉池中有两个并肩而立的影子,男的高大威猛,女的娇小玲珑。而现在呢?她的心突然针扎般痛楚。
周雅欣一边走,一边任混乱的思绪漫无边际地飘荡与游移。
她的手机一直在响,她看了一下,是赵铭城的号码,她没有接。然后,她把手机关掉,继续走。从大明湖走到趵突泉,从趵突泉走到黑虎泉,再从黑虎泉走回大明湖。从上午一直走到下午,从下午一直走到晚上。走得腿都快断了,走得有头晕眼花、有气无力了,走得气喘吁吁、举步维艰了。她就不知道自己该走到那儿去?该怎么办?该何去而何从?车水马龙、人潮如涌,对她似乎都不存在,她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只是感到孤独,感到寒冷,也感到绝望,无边无际、彻骨彻心的孤独、寒冷和绝望包围着她、淹没了她。
她几次路过“云涛宠物医院”却没有进去,进去又能怎样呢?她想着那个女医师袁依萍最后说的话“有的人生活在没有爱的婚姻里,有的人生活在没有婚姻的爱里”,这又在告诉她一个真实,一个很痛苦的真实,生活在一起的人没有爱,有爱的人却不能够生活在一起。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面对着这样一个充满了缺憾的世界,大部分却能处之泰然,甚至温情脉脉地为它唱赞歌。生活是多么美好!可美在何处,好在何处呢?
那么要见一见江院长吗?可是见他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心爱的妻子离他而去,他也生活在孤独和痛苦中。那个女医师也许爱他,所以才会说“有的人生活在没有婚姻的爱里”,但对他并没有婚姻的要求。那么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可自己想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的现实就是自己已经被现实抛弃了,自己该到哪里去呢?
“其实你是很适合生活在一个素质很高的人群中,甚至生活在宗教中所说的天堂或者净土。”这是谁说的话?好像是江院长。
可是,天堂在那里呢?净土又在何处呢?她抬头看看天空,天已经全黑了,夜晚的天空中,有许多许多无法靠近的孤零零的星星,凝视着这个有许多许多人但仍是很孤独的人间。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去找妈妈!”周雅欣扑入了大明湖的湖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