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周末公休的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警局里面坐大办公的极其困乏翘首识挂钟等待着下班。
警局高级警员葛存华安心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心里可没有他们那些翻滚的蛲虫。葛存华捏着手里的一沓资料在发呆,“到底怎么跟局长说。”
葛存华知道这时局里的人不多了。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慢慢地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尽量不去动用腰部的力量。那里的伤已经有一个半月了,还是很痛。
他犹豫了一会儿,拿起了桌子上早就准备好的资料,走了出去。他用了近五分钟,走到了楼上的局长办公室,没敲,推门走了进去。不出所料,他的局长,茹流市公安局局长郭强林还坐在办公桌后面,面色灰暗,两手箍着头,痛苦不堪。
“又什么事?”徐局长厌烦地睁开了一只眼,瞥了一下马上又闭上。
“徐局,头疼又犯了?那你先歇会儿,我明天再来。”葛存华说着就往外走。
“回来!”背后徐局长一声断喝,“话说清楚了再走!”
葛存华笑了,局长的脾气他是太了解了,往好了说是今日事今日毕。坏点嘛,一点耐心都没有,忍不住事。他走了回来,在局长面前坐下,把手里的资料交到了办公桌上。可他看了看徐局长的脸色,马上把它们往旁边推了推。
“好,”徐局长喘了口长气,“简短点,说吧。”
“是,简单地说,有五个人死了。”
局长刚刚有些舒展的眉头马上又皱紧,“怎么回事?都是什么人?等等,”他马上又阻止了葛存华,“我怎么没接到汇报?”
“我这不正汇报吗?” 葛存华慢腾腾地翻了局长一眼。
“你不算,你正在休假。怎么回事,那些办事的人呢?他们都干什么去了?”局长连珠炮一样地问。
“我没休假,” 葛存华坚持,“我天天都上班……”但他看见他的局长又箍着脑袋,脸色恢复痛苦,再不看他了。他不禁苦笑,这就是他的局长,虽然急躁而且粗鲁,但是绝对精明。他没选在正常工作时间,又以负伤休假人的身份,光这两点,徐局长就能肯定他说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但是葛存华强调了一句话,“局长,有五个人死了。”
好一会儿,徐局长叹了口气,勉强又调动起过度操劳了一整天的神经。没办法,无论如何,涉及到五条人命,他作为一市的公安局长无权回避。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他点了根烟,振作了些。
“局长,截止今天,是十三天了,死了五个人,” 葛存华平复着心中难以压制的激动,尽量有条理地说。“五个在我们市里念书的大学生,只有一个是我们本地人,在这十三天里都死了。没有一个死在了我们的城市里。”说完他补充了一点,“他们都是男孩儿。”
徐局长的眼睛在烟雾里眯了起来,烟在他身体里充分浸润,他尤其希望大脑也能被缭绕一下。脑子实在很慢,他无端地想起,好像有谁对他说过——烟熏过的肉隔年不坏,人的身体应该也一样,如果神经也能给熏一下,就更好了……他简短地问,“都怎么死的,死在哪儿?”
葛存华翻开了他准备的资料,开始详细汇报。
“一个在黄山的峡谷里攀岩,绳子没断,但他掉下去,摔死了。他选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山峰,顺绳子往下溜,说是想看看黄山下面不为人知的一面。结果下去了好多人才把他的尸首捞上来;另一个是玩滑翔伞的,在陕西那边儿升空,在黄河里降落了。还行,那张伞很大,找着了伞就找到他了;还有一个死在了重庆,他家在那儿,也就只有这一个在暑假里回了家,也只有这个孩子死的让人难受。”他抬头看了一眼局长,“这些天是暑假,学生们在放假。”
局长点点头,“这孩子怎么了?”
“这孩子的爸爸被车撞了,” 葛存华说,“身上没什么大伤,可是昏迷不醒,医院快要定性成植物人了,他赶回家去和他妈妈到医院陪护。这件事很离奇,他妈妈说那天他出去了很久,再回来时对她说,他爸爸马上就会醒了,让她去找医生来。她就去了,回来时发现她丈夫真的已经开始苏醒。她很高兴,可没有想到,就在她丈夫醒的时候,她的儿子已经死了。”
“怎么可能?!”徐局长叫了起来。一个活生生的成了年的男孩子就这样死了?还有那个男孩儿的爸爸,就在他儿子死的时候苏醒了?这可能吗?!
“这是事实,” 葛存华冷静地回答。“谁都会认为这不可能,可这偏偏就发生了。你不信,我也不信,那家医院也不信。最不愿相信的是这个孩子的父母,他们都快疯了……”
徐局长迅速回复了平静,他望着眼前这个消瘦文静的部下,缓缓地点了点头。是很奇怪,但是要听下去。“还有两个呢?”他问。
“局长,你知道318国道吗?” 葛存华突然转移了话题。
徐局长一愣,摇头。318,这个数字让他直觉地想起318大案,如果有的话。
“318国道是我们国家最最特别的一条国道,” 葛存华像是突然来了某种兴致,变得娓娓而谈。“这条国道有5000多公里长,从上海起,到西藏的樟木为终点,再往前走就是国境线。这条国道在全世界都无与伦比,它的两旁和周边几乎集中了我们国家最好的风景区。我给你数一数,”葛存华曲起了自己的手指,一一细数。“东部的名山名湖有黄山、庐山、西湖、太湖、洞庭湖、鄱阳湖,还有很多我一时想不起来;往西,进入青藏,有贡嘎山、南迦巴瓦山、珠穆朗玛峰、希夏邦马峰、羊卓雍错、纳木措等等。这些地方,还有很多,局长你说怎么样?”
他看见徐局长先是神往,继而苦笑了一下,像是有些发木。是啊,他也有同感。彼地虽好,与他们何干?在和平年代里还要每天摸枪把子讨生活的人,想这些美事有意思吗?
“还有一个就死在这条国道上,”葛存华没让这种气氛多留,迅速言归正传。“他开着辆大红色的最新型悍马,一路上出尽了风头,在进藏的路段翻了车。哼,”葛存华少见地冷笑,“那地方别说是悍马,就是辆M1主战坦克掉下去也得摔成破烂。”最后他总结,“那小子快零碎了。”
局长发现烟快灭了,及时吸了一口。“还有最后一个?”
“是,最后这个最让人无法相信,”葛存华的神色有些奇怪,他说,“这个人的死讯传来得最晚,可按照日期他是最先死的。他死在阿拉斯加附近的冰海里。”
“很远哪。”局长皱起了眉头,很烦,那可出了他的辖区。
“对,”葛存华点头,“这个青年叫李长治,他连尸体都没找到。据目击的水手说,他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好像没有挣扎,我是说连落水时人体的本能挣扎都没有,根本来不及抢救。而且那时是在深夜。”
“李长治……”徐局长像是无意识地念着这个已经代表一个死人的名字,“他到阿拉斯加去干什么?”
“去玩。说来也许没人相信,他是陪他女朋友去的。据船上的水手说,他对他的女朋友百依百顺,任何要求都无条件办到。就连这次冰海的旅行本身,也是他女朋友要求的。”葛存华脸上浮上了一种非常尖锐的表情,像是痛恨,又好像惋惜。“他女朋友是个无可救药的影迷,被《泰坦尼克号》迷得忘乎所以。就想着要像那个露丝一样坐着大游轮,穿越冰海,遇上她的杰克……结果她的杰克也真的死了,也死在冰海之底,尸首都捞不上来。你说好玩吗?”最后他问局长。
徐局长轻轻弹了弹烟灰,没理会他的话,问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这五个人之间,有什么联系?”
这非常关键,这五个人,似乎除了都已经死亡之外,一点相关联的地方都没有。那么葛存华为什么要把他们归纳到一起?
葛存华合上了资料,再一次平复了情绪。“这五个人,看起来一点联系都没有。他们出生在五个不同的城市里,也各自死亡在不同的地方,连死法都各不一样。但是,他们还是有着一些共同点的。比如说,他们都在茹流上学,都住校,而且他们都是男孩儿……”他看了一眼局长,还好,局长没发火。他迅速地接了下去,“还有就是他们的死法——他们真正是死在了天南地北,陆地海洋,上到高山下到峡谷,几乎各个不同……但这也是一种共同点,他们的死法都不平凡。换句话说,无论是去阿拉斯加附近的冰海,还是黄山的峡谷,还有318国道,甚至是那个死在病房里的孩子,我觉得他们都有一个潜在的,可是绝对无法否认的共同点。”
“是什么?”徐局长不由得问,他的兴趣也被勾了起来。
“愿望。”葛存华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
“愿望?”徐局长茫然地重复着,皱起了眉头,他不理解。
“对,愿望。”葛存华肯定地点头:“我觉得,他们每一个人,都死在各自最想去的地方,都死在最想做的事情上,所以可以总结为,死于愿望。”
徐局长紧紧地盯着他,看样子在努力地理解着,但效果不好。
“想想看,”葛存华进一步解释,“黄山上面的风光,人们都看到了,可是黄山的峡谷里是什么样?云海下面都有些什么?所以那个男孩儿的愿望是顺着绳索到谷底去看个究竟,看看前人所未见的世界;318国道和滑翔伞和他类似;剩下的两个无论是陪女朋友去冰海,还是在医院里出的那件怪事,也都是他们各自的愿望——一个是想让女朋友开心,一个是想让父亲醒过来。看着好像风马牛不相及,但我看本质上都一样。你说呢?”
徐局长说不出话来,葛存华的思维又一次让他吃惊,这样的推论他可绝对想不出来,更别说判定其间的对与错了。不,他紧跟着就否认了,他不相信自己做不到,只是至少在突然之间,没法判定。
等他的惊讶稍告一段落后,葛存华吁出了口气,又继续说,“这些死亡里还有一个更加显着的共同点,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
“还有?”徐局长皱紧了眉头,还会再有什么?
“你有没有想到,这五个孩子,虽然他们都不小了,可按社会年龄看,他们还都是孩子。而他们的死法,都超出了他们的实际能力。”
“你是说……”徐局长的眼前一亮。
“对,”葛存华点头,“就是这样,无论是去黄山攀岩,还是开着悍马走国道进西藏,或者是玩滑翔伞,甚至乘巨轮去阿拉斯加,再加上像是以死替生,这几件事哪一个也不是一个普通大学生所能做到的,甚至可以说,这些死法他们不配。但他们就是这么死的,你说这是不是也可以归纳为一点共同点呢?”
徐局长不由自主地点头。
“有了这些,我认为应该立案调查。”葛存华及时地总结,提出了建议。
徐局长瞥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古怪,但没说什么。办公室里重新回复了安静,好一会儿局长和葛存华都没再说话。葛存华一直坐着,一动不动。
“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没奈何,局长终于开了口。
“这些天,我没法出勤,就做了些资料统计的工作。”葛存华坦然回答。
“就这么简单?”
“是。”
办公室里再次长时间地安静,那只烟在自己燃烧,终于完全变成了灰烬。徐局长仿佛筋疲力尽,他向葛存华挥了挥手,示意葛存华可以出去了,接着又抚弄起自己长年疼痛的脑袋。
葛存华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他腹部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他能够控制自己的行动不伤害肌肉,可是他心里的怒火却无法随心所欲地随时排空。是啊,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他完全理解自己的局长为什么一言不发,什么态都不表就把他打发走。那并不神秘,几乎所有的警察都会心照不宣。试想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案件在发生,在等着他们去搅尽脑汁,而人手和精力还有经费却都有限,怎么还可能去自找麻烦,再去思考这些原因不明,无人报案的离奇死亡?
所谓民不举官不究,事实上在中国,哪一个公安局的破案率能达到100‰?就算他葛存华成了局长,脑子里装的,也只能是下面有民愤,上面有命令的重点案件。局长能让他把话都说完,已经很给他面子了。而他却不识抬举,非得让局长赶他出来。
为什么呢?他知道,局长也明白,他之所以会知道有这样五个大学生死了,决不是他在养伤期间,统计资料时无意中发现的。拿莎士比亚的话说,就是天上没有哪只小鸟是无缘无故地掉下来的。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私心。
局长没有当面点出来,真是非常地给他面子了,很可能是看在他仍然作痛的伤口的份上。
但是事实上,他真的觉得这里面有古怪,就像他分析的那样,应该追查下去!虽然他的出发点有些私心,但是不防碍这件事本身可能隐藏着的罪恶!
他没有办法了,李长治……他默默地念着这个已经是个死者的名字,仿佛再次看见了这个人生前的样子。他很难受,但是无可奈何。他长吁了口气,把那些资料收到办公桌的抽屉里,把它们关在了里面。
这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夜幕下的茹流市,和白天完全不同了。就像一个人的青年和他的老年,很熟悉的地方,也变得让人不敢相认。在这个城市里,某一处不知是哪里的房间,色调比外面的夜色还要阴暗。有一个老人,在含糊地不断地低语,或许这只是个既寂寞孤独,又无可奈何的老人在和自己聊天吧!
世界上每时每刻,在任何地点,这样的“聊天”不都是很正常的吗?不都是随时都在发生的吗?只听他模糊不清的呓语断断续续:“……真的有过那样的事吗?我真的做过吗?鸭子……我爱吃鸭子,我第一次吃的时候是哪年?是……是什么口味的?我真的吃过吗……证明,我拿什么证明在那年那个时候,我吃过那种鸭子?不……我记不清了,只是有些感觉……人到老了,只会留下些感觉,连记忆都做不了准了……谁说人活一辈子只能留下记忆……嗬嗬嗬,”房间里突然回荡起古怪的声音,像是种不知名的野鸟的鸣叫。事实上,却是这个老人在笑,他仿佛觉得很滑稽——活着、生命,原来是很滑稽的?
“不,不对,没有记忆。它靠不住,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原来能留下一点的,只不过是些感觉……但是,”他的声音里再也隐藏不住悲哀和恐惧,像是发现了某种让人绝望的真相。他说,“但是感觉就一定准吗?它就不会错乱吗?!我……我到底是怎么活过的……我,我只能这样吗?!”突然间房间里充斥了他大声的喊叫,就像是一只过度年老,只是因为年老而让世人恐惧的怪兽,在用一种无法想像的声音,透露出无可捉摸的力量和热情在嗥叫。他喊着,嘶声裂肺,用尽所有残存的精力喊着,“我决不要这样!”
这样的声音,不知道在此时的茹流市里有没有人能听到,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会有哪些身在哪里的人们,因为这样的欲望,这样的不甘,而受到影响,被迫改变了他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