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边竹林鲜有人来,据说周边十里竹林被一富商买下盖做陵园,陵园常年有人驻守看护,丝毫不显阴森怖畏。烛心豁然明了这陵园的主人应该就是宣亦了,可是*国亡国后栾华父亲为显新国仁厚惺惺作态不是将皇室一脉葬入皇陵了吗?十里竹林,芳草萋萋,她蓦地明白这般爱竹除了“她”还会有谁?她突然觉得心情郁闷举步艰难,眉心不禁微皱了起来。雅致的竹亭下一方香冢伊人早已化作尘土魂归九天。墓碑上的字镌刻的宛若铁划银钩,烟雨寒凉中:爱妻南宫竹心芳魂冢,字字分明。烛心身上突然泛起一层冷意,直冷的彻骨噬脑。他的妻,不单单是他心爱的女子,更是他的妻子。宣亦将青竹伞留给烛心,穿过细雨进入竹亭,这茫茫雨幕将她与‘他们’隔成两个世界。早已等候在旁的守园人将香烛点燃,青烟袅袅更觉如梦似幻。他静静的站在墓前,她隔着雨幕望着他立如秀竹的背影,无缘无份枉作痴心人。
雨慢慢停了,天际水洗般的明净泛出梅子青釉的色彩。烛心收起油纸伞,站了许久双腿有些酸麻,正低着头揉腿,忽听到宣亦温和的声音:“要不要乘肩舆下山”
烛心笑着摇摇头:“北边这十里竹林被你们买下,南边竹林里盖了好大一座别馆,这样下去往复几年嵩景山就是你们这些有钱人的私有财产了”
宣亦轻叹:“未嫁女子死后是不能入祖坟的,竹心生前喜竹我便在这嵩景山买下十里竹林为她修建陵园,不想让她孤魂无依遭恶鬼欺侮”他本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可是竹心死后,他愿意相信这世间是有生死轮回的。
烛心小心翼翼问:“大小姐真的是栾华害死的?”
宣亦喉间一哽眸中似有氤氲,烛心自责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默默无言一路随他下山。山脚之下四野空旷梨花胜雪织成锦云一片,嵩景河岸绿柳依依游人踏青赏玩,颜色斑斓的纸鸢自由自在翱翔天际。不远处的草坡上一众孩童在嬉笑玩耍,不知脚下垫了什么一行人飞快的从草坡上滑下,传来朗朗欢笑声。烛心看着有趣好奇的凑过去,孩童脚下的东西倒是有趣,应该是将一截粗壮的竹子劈开,竹身一半在火上烤软压平前端翘起形似雪橇,玩时身子蹲下两脚平行双手抓住前端的翘角。烛心欢呼雀跃的观察了半晌跃跃欲试,侧目看一眼宣亦,这般疯玩不知道他心中作何感想。宣亦淡淡一笑未多言,一个总角少年自草坡上飞快滑下重心不稳骨碌骨碌滚到了二人旁边。宣亦将他扶起少年嘻嘻一笑顾不上拍落满身杂草又要上去玩,宣亦一把拉住他问:“你们可愿带着这位姐姐一同玩耍?”
少年耸耸鼻子瞅着烛心问:“你能行吗?”
烛心本性尽露挑着眉一脸不服输:“拿来”
少年将竹橇递与她,烛心抬眼悄悄望一眼宣亦,宣亦只是淡淡的笑着视线投向倾斜的草坡。她把心一横,既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点小玩意难不倒她。滑草这种游戏多是未加冠的垂髫总角男儿玩耍,如今一个已然及笄的大姑娘站在高高的草坡上迎风而立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豪情,引得各色游人争先观看。有人击掌叫好也有人觉得这姑娘有失体面,这般不雅着实难堪。草坡之上女子衣裙飞舞草坡尽头男子负手而立,两厢凝望烛心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身旁一个垂髫小儿悄声道:“姐姐,不用怕,闭上眼睛一鼓作气”
烛心弯腰对那孩童鼻头轻刮一记:“小小年纪,还懂得一鼓作气”说完踏上竹橇,身子微倾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人群中胆小的女子吓得纷纷以袖掩面听得有人欢呼复又放下袖子,只见竹橇上的女子笑颜若春光明媚果然是一冲而下稳稳落下。烛心站起来拍拍手无不得意的问那不服气的少年:“怎样?”
少年不服气道:“你可敢与我一较高下”
烛心道:“有何不敢?只是我比你年长,纵使赢了也会落个以小欺大的名声”周围的孩童哄然大笑,烛心不知他们笑什么,人群中突然有人拉扯她的衣角。烛心回头一看,不正是在屋檐下讨吃食的小乞丐么。小女孩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姐姐你莫要逞强与他争高下,他是这里有名的孩子王,你赢不了他的”
少年突然怒道:“谁让你这个小乞丐多管闲事的”
小丫头紧紧的缩在烛心身后口不饶人:“你玩这个多久了?姐姐才玩了一次,你就是明摆着欺负人”
少年还欲辩解,烛心道:“你虽玩的熟练,年纪却小,我们比一局也算不得不公平”
少年道:“好,有胆便随我来”
她倒要看看这少年能玩出什么把戏,宣亦只在一旁笑看着也不加阻拦任由着她胡闹。烛心跟着少年一路向更高的草坡走去,待少年站定,烛心向下望去坡下的人已经全然看不见,这草坡不紧陡峭且中间还有一处略凹的地势如若缓冲太快只怕真要摔个人仰马翻。
少年仰着脸得意道:“怎么?怕了?”
烛心收起怯意笑道:“小屁孩,谁怕了”
两人踏上竹撬离弦箭般飞速而下,青草似碧波荡漾,衣服被风鼓起像两只巨大的蝴蝶翩然而下,疾风划过皮肤涩涩麻麻。烛心突然兴起:不知道能不能像滑雪橇那样直起身来。身体慢慢直立起来,张开手臂掌握住平衡整个人像飞起一般畅意盎然。她是有多久不曾这般畅快淋漓的随心所欲了,仰头望着青釉般美妙的苍穹,天地宽广是没有边界的,只是人心有戒便永远困于一己之地,她目中只剩下这一方天青,闭上眼睛如若无人。草坡下的人群渐渐看清了两人的身影,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女子是疯了吗?方才还喳喳而论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一方白影飘然而上,领先的少年正得意自己赢定了,忽见如此怪异的气氛不禁回头看去,这一看惊得少年浑身一哆嗦直从竹撬上滚了下来。这种自制的竹撬不比专业的雪橇没有固定脚的地方。少年一阵惊呼,烛心猛地睁开眼睛身体重心不稳双脚一下子划出竹撬,心中暗叫“不好”,只怕要摔个蓬头垢面了。身体在摔落之际被一个坚实有力的臂膀稳稳箍住,旋身几下如在梦中翩然而落,众人先是惊呼而后有人击掌称赞。那少年正巧滚落在她脚下,占了满身满头草屑俊秀的脸上划出几道浅浅的伤痕,他倒是倔强的很挣扎着站起来,十一二岁的年纪不曾皱过一丝眉头。宣亦收回臂膀,不曾有半分怒气责怪。烛心郁积,她倒希望他能责怪她几句,至少能证明他心中有几分在意,烛心自嘲又胡思乱想了。
烛心转身对少年说:“谦谦君子,温润知礼,你这个样子可与君子相差甚远”
少年呆愣半晌忽然疾步离去,边走边嘟嚷:“疯子,真是个疯子,疯女人”
一众孩童也跟着他纷纷离去,众人见没有热闹可看也都散去。只有那乞丐丫头脆生生道:“姐姐,这是否就是人们常说的巾帼不让须眉?”
烛心笑言:“哪有那么夸张,不过这世间女子不都是柔弱可欺的,若要立于人之上便要先强己身,但是若无力改变就要及早抽身,如若不自知愈陷愈深只会成为笑柄”
小丫头嗤嗤一笑:“我听不懂”
烛心微微一笑将几文钱放在她手中:“回去吧”小丫头得了钱,蹦蹦跳跳的消失在人群中。
两人静静的沿着河岸走了一会儿,宣亦随手折过一把柳枝编成柳环为烛心带上:“古谚有云: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烛心垂着眼帘淡然一笑,柳叶低垂下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河岸边席地而坐,辽远的天空各色纸鸢迎风飞舞,两个小姐妹不知是谁的风筝先缠住了谁的,妹妹吵吵嚷嚷着要姐姐剪短风筝线,小姐姐沉默须臾望着美丽的蝴蝶纸鸢心有不忍,妹妹撅着嘴巴不开心的瞅着姐姐,姐姐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捡起两片薄薄的石片风筝线齐齐磨断,妹妹虽是开心一时但终因一股线难牵两只纸鸢,也落的纸鸢弃绳飘去。她们这般年纪嬉戏之物必是极为心爱的,小姐姐能舍弃心爱之物成全妹妹,妹妹在其心中地位可想而知。
宣亦寥寥一笑:“竹心也是这般爱护竹思的”他很少在人前提起南宫大小姐的,此时竟这般动容。
烛心望着淙淙而过的流水问:“公子,你今生是不再娶妻了吗?”收回目光定定的看着宣亦,“在南宫府时常听人提起二小姐出落的与大小姐极为相似,其实二小姐……”
“烛心”他的视线落在她的眼睛里,硬生生打断了她的话,“你可愿听我说些前尘往事”
她心中一怔,他现在是愿意相信她了吗?烛心回道:“公子说吧!我在听”
他无奈的扯起嘴角神情复杂:“若我只是一个自私狭隘的人,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烛心讶然,他那样一个高洁端方的人为何说出这样的话?他牵强一笑看向远方:“我父亲一生醉心诗画音律无心朝政于黎民他不是一个贤明的君王,后宫佳丽多有朱颜已改直至郁郁而终都未见过皇帝的,我母亲也如大多数嫔妃一般暮宠朝忘所以于妻妾他不是一个好夫君,我兄弟姐妹二十三人鲜有几人能得父亲青睐,唯有大哥因为皇后所生又是一国太子颇得他的倚重,我这个弃妃所生的十七皇子直长到七八岁都鲜少见他一面所以他也称不上一个好父亲。母亲重病离世之后我在宫中处境愈加可怜,有一年春天我突然高热不退浑身起了很多不知名的疹子,御医又不好生诊治只道这疹子传染要将我隔离在寝宫,宫中纷传十七皇子得的是天花,皇兄怜我年幼便将我送至他的亲信南宫大人府中养病”说道此处,他的神情宛若夏初暖阳,寒冰一般的眸中化为一池春水。
烛心道:“公子是在此时见到大小姐的?”
他朗然微笑,目光穿越重重光影定格在多年前的宣国帝都。三月突降桃花雪,院子里传来孩童嬉戏的欢笑声,大病初愈照顾他的姑姑不许他踏出屋门半步。在南宫府养病月余每日闷在这四四方方的暖阁与世隔绝,小小的人儿被一身罕见的雪白狐裘裹着可见主人对其极为尽心照料,狐裘小儿趴在临窗的软榻上悄悄支起一角眨着墨玉般的眼睛看着外边新奇的世界,这是他第一次碰触到宫墙之外的景物。刚才的嬉笑声已然不闻,簌簌玉尘愈发衬着院中桃花灼灼妖娆,窗下突然传来细细的环佩叮当声,他将朱窗半支起来风雪扑在脸上冰冰凉凉的顿觉清爽,正想俯身下望一个雪团搜的一下打了过来在他额上重弹一记又掉在了窗下。窗下传来一声稚气的‘哎呀’,重重花影中跑出个粉雕玉琢的粉衣小姑娘,那小姑娘拍着巴掌咯咯的笑着:“姐姐,我打中你啦!栾华哥哥咱们赢了,绣儿妹妹和姐姐输了”正笑着忽然瞥见窗内的狐裘小儿,粉衣小姑娘一下子呆愣住:这小哥哥长的真好看,雪白的狐裘卷着乌溜溜的眼睛像极了小狐仙。窗下蹲着的小姐姐见妹妹呆呆傻傻的站着,随旋身立起不偏不倚正对上那双墨玉眸子,狐裘小儿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视着小姐姐净若天堂的招子,又忽觉不妥收回视线只觉得耳根发烫。小姐姐耸耸肩俏然一笑,她还在换牙残缺不全的皓齿更觉稚气可爱。他垂着眼帘不敢看她,她掏出绿染绣竹的帕子轻轻为他拭去额头上的雪水,明媚一笑着问:“爱生病的小哥哥,脱掉你的狐裘出来打雪仗吧”风雪卷起她发间的缎带舞的如梦似幻。
嵩景河边他不自觉的笑着,重复一句:“爱生病的小哥哥,脱掉你的狐裘出来打雪仗吧,那是我自一次见到竹心大病痊愈后,大皇兄并未急于将我接回宫中,而我也确实不愿离开南宫府”
他是真的开心,烛心也很想陪着他开心,无奈笑容挂在唇边生硬的难受:“照公子这么说栾华与大小姐也是自幼相识的,难道他丝毫不念自小相识之交?”
“栾华父亲叛变前夕南宫大人突然带着全家逃入州国,尔后传来国灭皇室一族株尽”话说至此他的神情覆上一层厚厚严霜。
几年间,他们都在逃亡躲避追杀,直至他一天天长大直到在南宫大人的帮助下渐渐建立起以一敌百的赤火营,他背着沉重的枷锁长大不知何时起集结在一起的故国遗臣不断的告诉他,他的使命只有复国,他们认为这是他活着的唯一使命。可是他们哪里知道,他们奉若神明的主子只是想带着他心爱的女子像寻常百姓般活着。他像他的父亲一样无心政治江山却又与他父亲不同的是他一生一世只想爱这一个女子,他筹划着怎样带着她离开这场毒液蛛网缠绕的阴谋。在他觉得终于寻得机会一步步远离这一切的时候,却不想恰是将她送入黄泉。他不想记得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们逃亡的路上发生的一切,却又躲闪不及的历历在目。
他记得她蜷缩在他怀中寒凉彻骨的身体,风雨中不断涌出的血水在他的脚下汇成一条刺目腥红的溪流。暴雨雷电中她依偎在他寒凉的怀中,他晕死在马车下等待着死亡的降临,黄泉路上她不会孤单寂寞,他不想她在奈何桥边直等的风华逝去。可惜命运将他们永远隔开,为什么他没有死?忘川河边她该是多么孤寂,他们将他救回可是却药石无力只因他一心求死。尔后是竹思趴在他的床头涕泪交加肝肠寸断一字一句告诉他:你要活着,活着为姐姐报仇。他是活了,依旧如从前,只是眼中再不见暖如艳阳的温和。
他沉默着,眼睑泛出殷红的颜色。她突然觉得他不可能没有缘由的在她面前痛苦的揭开过往的伤疤,但心里默默希望他于她只是简单的倾诉,而不是交杂这各种因由的无奈。
他蓦地收起所有悲戚定定的看着她,她心中一怔不敢直视他的视线,只听的他问:“所以,烛心,你可愿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