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的红衣在南宫府外铺成一条耀眼的长毯,昨日的喜气还未散尽。天色微亮,赶早市的人津津乐道着昨日南宫府嫁女的盛况,要知道夫家可是姜国首富陶丘府的独子,两国首富结缘人们讨论的自然是陶丘家的聘礼用了多少上好的黄花梨木箱,南宫府的嫁妆又装满了几条喜船。捎带着自然要说起南宫府将娶新妇失踪的事,闲谈起来,尚在深闺的女子自然是欢喜,已嫁做人妇的也叹息这女子命薄无福消受这等富贵。
三三两两的小贩背着新鲜的瓜果蔬菜想赶着早市卖个好价钱,好有银钱给孩子买支糖人,给妻子添置几枚簪花。忽见平日热闹的菜摊石台前围着一圈人,都纷纷赶去看热闹,透过重重视线见一身着喜服的女子散乱着一头青丝斜倚在石台前双目紧闭不知是死是活。众人悄声议论着却无人敢上前一探究竟。已经寻了烛心一晚的张福正穿过早市准备回家,猛然听见一人悄声说:“这莫不是南宫府丢失的未娶新妇吧?”,慌忙挤进人群,细细一看可不就是烛心,一探鼻息呼吸均匀应是无碍,接连叫了几声人都未醒来,向一旁的摊贩要了半碗凉水,心下一横泼在她脸上,人闷哼一声才慢慢醒来。
烛心睁开眼正看到一脸焦急的张福,他道:“可算找到你了,你姐姐哭的眼睛都肿了,说你定是没命了”
她挣扎着站起来,看着乱哄哄的早市,猛然清醒问道:“二小姐出嫁了吗?”
“喜船只怕都快出了州国境界了”张福松了口气,“先随我去见你姐姐吧!她寻了你一夜也哭了一夜,这会只怕还在家呆坐着呢”
“那公子呢?他可有让人寻我?”烛心满含期待
张福却是个粗人有什么说什么:“快别提那个宣少爷了,他就派了三个女子去寻你,那三个女子在街上转了一圈就回去了,哪里是真的在寻人”
烛心跟在张福身后,一步一步步履艰难,满髻金钗玉饰已被劫她的贼人洗劫一空,心里空落落的百般滋味缠绕在心头,为什么他没有焦急的寻她?他就一点都不担心她被贼人戕害吗?凉风清景,晨色微蓝,她如弃妇般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寂寥前行。
梅儿看到完好无损的烛心时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嘤嘤哭了起来:“我还以为你……”
她眼睛一酸眼泪也掉了下来,姐姐是以为这一切一定跟二小姐脱不了干系,以为是二小姐要害她,这世间终归还是有人真心真意的在爱护她,心疼她的:“姐姐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看我好好的,一点伤也没有”说着扬起袖子转了一圈,梅儿见她确实没事才止住眼泪,拉她在床榻边坐下又打发张福去厨房熬些米粥。
待确定张福已经走远后,才低声问道:“他们有没有对你…对你”
烛心见欲言又止的神情,知道她想问什么:“他们只是劫财,并没有对我怎样”
梅儿放下心来恨恨道:“这件事一定是二小姐使人做的”
烛心摇头:“若真是她,没理由再将我放回来,而且其间我神志虽然不清楚,却隐隐觉得有人喂我喝水,这样礼待人质的窃贼真是奇怪”
梅儿亦是瞪着眼睛不敢相信:“竟有这般怪事?”
烛心闭上眼睛努力回想昨日拂晓时发生的种种,除了觉得有人喂她喝水别的却是没有半分印象,真开眼睛复又问道:“二小姐出嫁了吗?她可是说过不见新妇绝不出门的”
梅儿道:“二小姐得知你不见了气得将发髻上的彩冠都摔了,直叫喊着她被骗了,最后还是被硬生生塞进花轿送上了喜船”
烛心心说:看来我被劫这件事确实与她无关。想到二小姐孤身远嫁异国他乡,她心里竟多多少少有些愧疚。这件事虽不像她与宣亦预想的那般,但终归结局是圆满的,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各在其位,也省的还要洞房守烛待天明,以掩人耳目。
梅儿将烛心送回家,烛心只是将喜服换下,身着一身寻常家衣,整整褶皱的地方仿若一切都未发生过,唯一心疼满室的是珠宝被洗劫一空。梅儿思量半天隐隐弄懂烛心说的那句“以后就会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只是越是想的清楚越是觉得难以置信,这丫头怎能用女儿家一生的清誉做赌注?
正值十五,春夏递变,桐花压尾,南宫府内一棵白色泡桐树挨挨挤挤开了满树的花,落下的花朵在树下铺了层厚厚的洁白玉毯。他静静的立于窗前,一轮明月高悬天际,整个人笼罩在银白的月华中,风轻轻卷起衣带,越发显得不食人间烟火。
“月亮里有什么?”
“一座桥,桥后有一尊塔”
耳边又响起他们的对话,他闭上眼睛轻轻呼了口气,想做到心静如水,抬头凝视着月亮,忽而月亮里竟闪出她的影子,他懊恼的关上窗子,只觉得气息微乱。
“公子,是你吗”
屏风外盈盈立着一抹倩影,一灯如豆映的那女子容貌越发娇好,女子嗔怪道:“公子今天去哪了,让我跟冠绾、凝眸好找”说着一一取下四角的雕花木罩四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把房间照的亮如白昼
栀扇绕进屏风娇俏一笑:“公子料事如神,陇西王果然漏了行迹,不过陇西的军队已然悄悄移向帝都,看来陇西王失踪这些日子是在调遣部署兵力,只是三皇子那边似乎并不知情,我们要不要?”
宣亦单手一扬,止住栀扇的话:“暂且不必”
栀扇暗暗思量一番不再多言,方才还是月明星稀,转瞬间一片乌云遮蔽了婵娟,冷风乍起,吹散一地花毯,看来是要下雨了。
青石小院内,烛心将陪伴了她一天的梅儿送出门外,并且一再告诉梅儿自己不害怕,让她放心回去。乌云遮天蔽月滚滚袭来,烛心让梅儿等等,她进屋取伞,梅儿不等烛心将伞取来人已经急急茫茫消失在夜幕里,脚步快些应该能赶在落雨之前到家。
烛心拿着那日上嵩景山时公子留给她的那把若水天堂青竹伞在门口四下张望,梅姐姐走的可真急,许是一天未见到张福大哥,着实想念吧!他们两家毗邻而居姐姐这下回去定是要去探望一下的,想到这些不禁悦心一笑,再望向手中的若水天堂伞,公子却是一个心细如尘人,她只道还梅姐姐自由身却忘记张福大哥也卖身于南宫府,他竟能考虑的如此周全将二人一同放去。疾风袭来,正欲关门回去睡觉,突然有人双手将门支开力道虽不大月黑风高的却吓了烛心一跳。
一声娇软稚气的声音道:“姑娘且慢,我是公主府的婢女”烛心这才将门打开,虽然只是一个小姑娘,却依旧警惕着丝毫没有卸下戒备,小丫头递过来一方手帕,看着确实像青檀的东西,只是狐疑盯着她并不接帕子,小丫头闪着漆黑的眸子道:“去年隆冬姑娘的冰糖葫芦着实美味,不知道何时能再一品佳肴”
烛心这才放心接过帕子,冲她一笑眼中满是赞许:好伶俐的丫头。
小丫头也是一笑,告辞转身离去。
烛心将帕子打开,端庄古雅的隶书透着女儿家笔下的娟秀:日前得知王爷行迹尚在帝都,出没于酒馆,望卿速寻——青檀,烛心收起帕子,辛亏是隶书若换做篆书只怕一个字也猜不出来。长夜漆黑,他被困在帝都无人相助,又身无分文,眼下栖身何处?正思忖着,急雨骤降,黄豆大小的雨点瞬间连成一道雨幕,不及再做踌躇,急忙锁上门撑起竹伞瑟瑟冲进雨幕。青檀的意思是有人在酒馆见到过鸿烈的踪迹,可是帝都这么大,酒馆到处都是该从何寻起?潇潇骤雨中,女子撑一把柳叶油纸伞在漆漆夜幕中焦急的奔走,鸿烈,你在哪?这么大的雨可有住的地方?疾风卷着瓢泼般的大雨倾席而来,一把伞终究蔽不住这狂风急雨打得她衣衫尽湿,立夏虽将至,夜晚犹觉微寒,碰到这样的天气浑身裹着雨水更是瑟瑟发抖。一连寻了几条街都未见半星烛火,这般光景哪个还会开门做生意。雨势渐小,看来今晚寻不到只能明日托张福大哥合力寻找了,烛心拖着湿答答的衣裙疲惫的行至长街拐角,忽见一方光亮拉出长长的影子,急步过去还未到门口已听到一阵呵斥声:“什么?没钱?没钱还敢要这么好的酒,吃白食吃到客满楼来了,我看你有几条命生出这样的胆子”静谧的夜里,叫骂声尤为响亮,话音刚落已是一阵拳打脚踢,她心中一怔,莫不是?刚立到,门口里面的人迎面退出来一个醉酒的人,那人踉跄几步一头栽倒在烛心脚下满身的瘀伤口中却还在叫喊着要酒喝,将他散乱的发髻剥开,两眼热泪一下子充斥了眼眶,他真的是那个桀骜不羁身姿卓然的陇西王吗?脸色青黄,满面须根,一身的泥泞遍体凌伤,她想过他会落得很惨却不想见到他凄惨的模样自己会心痛的掉眼泪。
“欠你多少钱还你就是了,用得着把人打成这个样子吗?你打死他,他就能还钱了吗?你们觉得自己有些权势就可以如此轻贱人命吗?” 她将这些日子的委屈一股脑的哭泄一通,雨水打湿的头发糊了一脸,通红着眼眶一副要跟人家拼命的架势。
掌柜的提了提衣领,挺起胸膛收起一闪而过的怯意:“他喝了我那么多酒,最少也有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你家酒是给玉皇大帝喝的吧?你怎么不去钱庄抢钱呢?”说罢解下腰间的钱袋一并扔过去,“就这么多,爱要不要”
蛮横的掌柜和店小二看着寒雨中几近怒发冲冠的女子再掂一掂钱袋的重量,酒水酒水自然是掺了水的酒纵使这桩买卖没有盈利钱袋里的钱也够本钱了,掌柜冷哼一声:“晦气”店小二愤愤然合上了门。
她将他拖起来,单薄的肩膀将他撑起,一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袖一手为他撑起那把小小的柳叶伞,黑沉沉的夜空下她轻轻在他耳边道:“你别怕,我们回家”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狠心的父亲,将自己的孩子弃如敝履。一滴水珠落在她的脸颊上酥酥痒痒,却是温热的,她侧过头在肩膀上胡乱一蹭,真是冷极了,竟会幻觉雨水会是温热的。
几株泡桐枝叶相连,织出一片紫色云霞,好一副桐花夜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