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熹微露,青石小院内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声:“我每天辛辛苦苦的背着炭火煎皮渣 ,你倒好,把我挣的钱买酒喝你还是不是人了?我救活你是让你来气死我的?”几只落在柿子树上叽叽喳喳的梳理羽毛的家雀吓得扑棱起翅膀飞出院墙。自从有个酒鬼住进这个院子后,不同时间总会响起女子暴怒的声音,于是家雀们集体商量是不是换棵柿子树住?
半晌传出一个迷醉的声音:“我让你跟着我了吗 你滚,滚得远远的”
“让我滚?你最好弄清楚这是我家”
“哦!那我滚”
女子一把拉住踉踉跄跄正要出门的男子,转身将他摁在水缸里,新挑的井水冰凉刺骨,男子挣扎着直起腰抹了把脸,女子正要接着教训男子,突然发现低矮的墙头上不知何时趴着三五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张着掉了牙的嘴巴嘻嘻的笑个不停。女子掬起一捧清水泼向墙头,几只脑袋迅速消失,绿荫巷内响起一阵欢快的脚步声,又听得女子呵斥的声音:“下次再敢爬墙头,小心姑奶奶打断你们的小腿”水缸边的男子,眼神一闪而过的清亮忍不住嘴角抽搐一下。
烛心拖着扫把往门后一扔,回头看见发髻湿哒哒的鸿烈,心里虽然生气,却更多的是无奈,谁让自己欠他的呢?没有他,她也没钱装修饭馆。况且又受人之托照顾他,总不能半途将他赶走吧!耐着性子将他一脸水迹擦净,按在柿子树下的石台上坐好,拿了一把木梳慢慢为他整理发髻。
不过几日,柿子花已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枚黄豆大小的小柿果,回想起幼时在农村长大的情景,不禁微笑道:“我小的时候,从不喜欢午睡,盛夏时节常等长辈们睡熟后悄悄到山上玩,我们家乡多野生柿树,那个时候常常将已经长成指甲盖大小的青柿果摘下来用针线穿成一串戴在脖子手腕上,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去”
游丝过于出神,手上的力道没握好揪疼了鸿烈的头皮,他痛嘶一声:“你是不是把我的头当成柿子了?”
烛心手持梳子在他额头上狠敲一记:“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这样堕落下去只是便宜了那些想看你笑话的人,你们这些深宫里的皇子只是一味的争权夺位,哪个真正了解过民间疾苦?只怕五谷杂粮,瓜果蔬菜都不见得能认全,坐在那个高高的位置上,俯瞰着一地阿谀奉承的臣子们,真话假话贤臣佞臣也辨识不开,否则从古至今就不会有那么多贤明的大臣无辜被冤死,而被奸佞小人把持朝政”
他戏谑一笑:“你一个女子若是身在后宫只怕早被株连九族了”
将他的发髻束好,随口道:“是啊!株连九族,皇帝首先应该把他自己株掉,难道妻子犯错丈夫不在九族之列吗?”
不等鸿烈辩驳,门口突然有人沉声询问:“是烛心姑娘在家吗?”
烛心转身见是公子身边的小厮盛呈,盛呈见到她显然吃了一惊:“荷花?你怎么在这里?”
鸿烈一听忍不住大笑起来:“荷花?烛心原来你还有这样一个名字”
烛心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盛呈听得这男子叫她烛心,心里咯噔一下,原来少爷让接的人就是她。
烛心勉强笑道:“你有事吗?”
盛呈这才回过神儿来:“少爷让我来接姑娘,说是到城外去看姑娘的三亩沃田”
烛心苦笑,他倒是还记得自己的承诺:“你到巷口等我,我即刻便来”
盛呈偷偷扫了一眼端坐在柿树下的男子,她不是要嫁给少爷吗?这男子又是谁?方才进门时见她予他亲手束发,这关系一团乱麻。
她在水缸边对着影子照了一番,转身道:“早饭在厨房,你自己盛来吃,虽是粗茶淡饭但是总好过在宫中顿顿不离老南瓜”
他突然沉声问“你与宣亦到底做了什么交易?”
南宫府新妇失踪一事传的沸沸扬扬,其中缘由他怕是早已知晓,烛心索性大大方方道:“南宫郎主于公子有救命之恩,他的大女儿因公子而死二女儿偏偏又非君不嫁,公子早已表明心迹此生不娶,二小姐言说公子一日不娶她便一日等待,南宫郎主早就做主与姜国陶丘府行过三书六礼,眼看吉日将到二小姐却固执的不听任何劝说,南宫郎主为此一病不起,公子便想出了这番计策”她平平淡淡的像在讲述一桩无关己身的趣闻
他冷笑道:“你倒是甘心被他利用”
“我这是互惠互利,况且我毫发无损换了三亩沃田,我赚大了”
“你……”他一手指着她,实在不知说些什么,只觉这女子的脑袋果真是一团浆糊做的,这世间哪有像她这般行事荒唐的女子。
她将他的手臂推下去漫不经心道:“如今我也算是个财主了,你要不要跟我去瞧瞧的田产?”
鸿烈别过视线不再看她,大抵是觉得这女子脑子被驴踢了着实不可理喻。
马车轧轧出了城门,掀起帘幔一路多见在田地里劳作的农人,有劳力的男男女女皆在辛苦除草施肥,地头上年龄大些的孩子负责照看弟妹,给长辈准备好干粮茶水。马车行在凹凸不平的田道上也不觉得太颠簸,烛心赞道:“你这驾车技术不错”
盛呈想起初遇烛心时,还曾骂过她,如今一转眼她就成主子了,不知她会不会记怪从前的事,讪讪一笑,不敢多言。烛心见他似乎有些紧张,已猜得他心中所想,于是故意逗弄他:“那个时候我差点饿死在街上,多亏了你送的肉包子了”
盛呈手一哆嗦赶车的鞭子差点拿不稳,烛心看他战战兢兢地样子着实可怜,不忍再逗他,于是笑道:“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再嫁给你们家少爷了”
盛呈松了口气:“真的?”
烛心歪着头定定的看着他,直把他盯的毛骨悚然,盛呈意识到自己开心的有些过头了,拉住缰绳挺稳马车,尴尬赔笑指着远方:“少爷在那里”
她跳下马车极目眺望,立夏边缘麦田青青,抽出的麦穗颗粒饱满,风荡麦浪此起彼伏,他身着农人短衣与佃户同在田中劳作,他性本恬淡,奈何身负国仇家恨。她不是他,无法知晓他是否愿意放下一切,回归桃源。他也不是她,无法像她一般看淡朝代更替历史轮回。匡复故国,谈何容易?如今梁国君主贤明,百姓归一,逆天而行,难于蜀道。
盛呈在地头上高声呼喊:“少爷,烛心姑娘来了”
他直起腰,远远的看了一眼她伫立的方向,提起手中的农具穿过碧海青田缓缓向她走来,行至她面前时礼节性的一笑,将农具扔给盛呈,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捧着一口粗劣的大碗递给他半碗茶水,他接过来一饮而尽,像是习以为常。
放下茶碗,凝望着广阔的沃田道:“烛心,你看,以后这两块石届间的田地就是你的了”
她苦笑着心中五味杂陈:“嗯,以后再也不怕被饿死了”
他拉她在田埂上坐下,一双布鞋上满是泥土,若有一天他做了皇帝也会是一位好皇帝的。恍然间,分不清哪个才是他真实的一面。
田埂上不知哪家的垂髫小儿拖着鼻涕攀到宣亦身上好奇的问:“你怎么总穿白衣服啊?你是不是比我家还穷?我有很多颜色的衣服呢”小家伙一连串的提问弄得田埂上休息的佃户哭笑不得,荆钗布裙的妇人急忙将孩子抱走,轻斥小儿不许胡说。
烛心想到南宫竹思的话,心里刺拉拉的,也不知抽了什么风脱口道:“公子,我为你做件衣服吧”
他笑道:“怎么突然想为我做衣服?你会女红吗?”
“不会,但是我愿意学“她面色清冷,“烟岚色可好?”
他迟疑一下没有马上作答,她亦觉得自己可笑:“我说笑的,我哪有那个心思学什么女红”气氛颇为尴尬,她站起来整理一下衣裙,“地也看过了,我该回去了”
“难得出来,再坐一会儿吧!”平日里他总是淡淡的从不反驳她,今日竟然意外的要她多留一会儿,只觉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讪讪的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他半眯着眼睛望着没有边际的麦田,““孤男寡女,一门而居,总是多有不便,早年我在城南买下过一座宅院,你可暂时搬去那里”
他的消息倒是灵通,烛心清冷笑说:“他被幽禁之时,我们也是如此住在一个小院内,况且清者自清,他与我都不是拘泥礼法之人”
他依旧浅浅淡淡的神情,吩咐道:“盛呈,将烛心姑娘好生送回”
方才是留,转眼间又要赶她走,她几步跨下麦田割了一大把青麦穗捧在怀里,正欲爬上马车,宣亦突然起身,迎风而立问:“六月麦熟,你可要来收麦子?”
她并未回身,背对着他道:“若到时物是人未非,定来赴公子麦田之约”
烛心抱着一把青麦子回到家中,正看到等在院里的梅姐姐,梅姐姐一见她回来,紧紧的攥住烛心的双臂,惊讶万分的瞅瞅厨房内生火烧水的鸿烈:“他是谁?我不过几日未来看你,家中怎么就多了个大男人?”
他的身份总有一天是瞒不住的,烛心只得将事情原委讲与梅儿听,不过其间隐去了一些不能说出的事情,梅儿听得目瞪口呆,半晌道:“这么说来他也算得上你的救命恩人了,看来皇亲国戚还不如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我从未见过哪个父亲对儿子这般绝情的,他还怪可怜的”
“嗯,是挺可怜”烛心看了鸿烈一眼撇撇嘴,想当初那般戏耍她,不给她饭吃,可曾想到自己也会寄人篱下,“所以我总不能忘恩负义看着他被人打死吧?”
梅儿点点头:“你抱一把青麦子做什么?”
烛心顿时觉得哭笑不得,梅姐姐,你的思维也太跳跃了吧?将麦子扔在石台上道:“烤着吃呗,这时候的麦穗烤出来又香又软,你要不要尝尝?”说罢,转头对着厨房喊了一嗓子,“鸿烈,从火塘里拿些燃着的柴火出来,我们要烤麦子吃”
梅儿半张着嘴巴,看着风度翩翩的一国王爷,拿了柴在院内燃起一小堆篝火,悄声问烛心:“他现在好歹身份还在,你这样使唤他,就不怕一年后他重掌权势报复于你?”
烛心故作认真的对她耳语:“试问这天下谁敢把王爷当下人使唤,咱们敢做这天下第一人,今后在亲友面前说起来多有面子啊!”
梅儿听完这番“高论”,僵硬的笑着,将来万一落个满门抄斩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院内,一个男子蹲在篝火旁将麦穗烤熟,细细的将麦仁揉搓在石台上,一个女子惬意的嚼着香甜的麦仁,不时的招呼身旁的女子也来尝尝,她身旁的女子战战兢兢的只想着找个什么借口快点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