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福管家还没动静,裴翊声色俱厉地呵斥道,“福管家,还不送客?”
第一次遇上这么蛮横无礼的人,宋玉一气之下,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福管家见状也赶紧跟了出去。走了门口,福管家又很不好意思地赔礼道,“宋小姐,真对不起,少爷从受伤回来后,脾气就一直很不好,其实他没是恶意的。”
本来是气得要命,可听福管家这么一说,宋玉觉得就这么走了,未免冲动了些,也太不负责任了,“没事,病人本就身体难受,脾气也是可以理解的。”
“少爷的病怎么样了?”福管家这才有机会询问病情。
“烧是退了,可还得继续治,不然前功尽弃。他这么不配合,你们还得多劝劝他。”宋玉语重心长地说道。
“少爷有什么不舒服都不肯说,宁可自己一个人扛着,镇上的医生都是这么被他赶走的。”福管家对此忧心忡忡,“也不知是为什么,少爷回来时,腿也废了,脸也破了,还一身的伤病,性情大变,也不肯多说什么。再这样下去,命都要折腾没了。”
“福管家,你也别太悲观了。这样,先劝他吃点东西,不行就把药磨碎了拌在粥里。下午我再过来给他打针。”于是,宋玉就想了办法让他吃药,一步步地来。
听到宋玉主动提出再过来,福管家很是喜出望外,又不太确认地问道,“宋小姐,您真的还愿意再过来给少爷治病?”
“医者父母心,我不会因为这点小挫折就放弃的。” 宋玉还真是个犟脾气,认定的事不会轻易地半途而废。
时间差不多了,宋玉安排好了医院的工作,就又去了念园。情况果然非常不乐观,那位裴少爷见了宋玉,先是有些愕然,随即又恶言相向。有了早上的铺垫,宋玉也多存了些心理准备,并不和他一般置气。
宋玉把药箱一放,一副你拿我没办法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劝你还是省着点力气吧!我有我做医生的职责,没那么容易被你气走的。”
“治不治是我的事,用不着你多管。”裴翊本来靠在床头,看到宋玉来了,就侧过身去。
既然怀柔不成,宋玉就以毒攻毒了,遂扬了扬桌上的药瓶,“你要真想死,还吃止痛片干吗?死都不怕了,还怕疼?”
“这与你有何相干?”此时的裴翊就像个被揭穿了谎言的孩子,只剩下强词夺理了。
“既然不想死,就好好治疗。要再不配合,我就先给你打针安定,让你连折腾自己和别人的机会都没有。”特殊问题就不能用常理对待,宋玉索性使出一记威胁。
“你敢?”裴翊何曾想到会碰到如此棘手的医生,凭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也没什么力气反抗,这时福管家和腾祺也绝不会来帮忙的。
“有什么不敢的,以你现在的体力,我随便就能按下一针。”宋玉一边说,一边配好了吊瓶,看着裴翊说,“反正治是一定要治的,就看你是要清醒的,还是要昏睡的。”
注意到他的脸色有所缓解,宋玉就乘势拿过他的手来,看他也没有反抗,就顺利地挂了吊瓶。裴翊本以为这回她该走了,结果她还在床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你怎么还在这儿?”裴翊直白地下了逐客令。
“输完之前,我都会在这儿。” 宋玉明确地告诉他,将要面对自己的时长。
“让腾祺进来就行了。”裴翊似乎很不习惯和陌生人共处一室。
“一会倒血了怎么办?要拔针了怎么办?”宋玉两句话就把他堵得哑口无言,又觉得自己似乎逼得太紧了点,缓了缓口气,说道,“你睡会吧!眼不见为净。”
“没见过这样的医生,难道你不害怕我?”裴翊拿她没办法,说出了心里的担忧。
“有什么好怕的,难道你还有三个眼睛两个鼻子不成?”遇上裴翊直视的目光,宋玉这才注意到他脸上的疤痕,突然明白了他的抗拒与所指,仍旧轻描淡写地说,“我是外科医生,见得最多的就是伤口和疤痕,那么容易害怕还怎么工作?”
从回到家乡以来,凡是见过裴翊的人,目光中无不带着异样的嫌弃和嘲讽。他也感觉自己就像个怪物,像个活死人,苟延残喘地在黑暗中挨着日子,见不得外面的阳光。而此时宋玉的坦然,却让他紧绷的心放松了不少。
不知是输液的药效,还是身体的疲倦,裴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暴雨集中的这段日子,裴翊难得能这样安然地入睡,没有锥心的伤痛,也没有噩梦的纠缠。还梦见了儿时光景,母亲在家门口等自己放学回来,桌上还放着温热的牛奶,散发着淡淡暖暖的香味。
那阵熟悉的味道离得很近,就像真实存在的一样。一睁开眼睛,就接触到宋玉抬头的目光。她微笑地望了眼已消耗了大半的吊瓶,调侃地说,“很失望还看到我吧!”
“你倒真有自知之明。”裴翊不甘示弱地回敬了一句。
“看样子是好多了,连斗嘴的底气都足了。”反正治疗的目的达到了,宋玉暗自庆幸,丝毫没因为他的话而生气。
“你的病人一定都是被气死的。”被她这么一说,裴翊觉得很是没面子。
“那你一定是第一个。”看着他无言以对的样子,宋玉一阵好笑,这人都没词了还在嘴硬,就岔开了话题,“喝杯牛奶吧!补充点营养。”
宋玉小心地扶他起身,靠在背后的枕头上,把牛奶递给他,怕杯子烫还用手帮他托着。一杯牛奶很快就喝完,宋玉看他的样子是饿了,昨晚烧了一夜,早上醒来又发脾气,肯定也没怎么好好吃东西。
“要不要再躺一会?”宋玉拿开空杯子放在桌上。
“不用。”裴翊生硬地回答。
“有没什么异样的感觉?”宋玉再一次问道。
“没有。”裴翊还是不愿多说什么。
看他似乎没有想说话的意思,宋玉就又重新看起了随身带的小说,裴翊瞟了眼封面,说了句,“你竟然喜欢看文艺小说。”
“挺好看的,医生也不是只会看病历。”宋玉玩笑了句。
听到这般有趣的回答,裴翊也忍不住笑了。这是宋玉也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终究是个有着情绪的普通人,只是那些喜怒哀乐被强制压抑了而已。
“好了,输完了。”宋玉迅速的拔针、止血,收拾好东西,起身说,“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按时吃药,明天我再过来。”
“明天你还来?”裴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病好以前,我都会来。”宋玉明确地说道。
自从回来后,裴翊是有多久没再笑过了,没跟人这么随意说过话了,应该说是从四年前就没有再有过正常人的生活了。裴翊竟生出些莫名的期盼来,明天似乎也不是那么无望,自己也还没那么的一无是处。
下午医院就诊的人不太多,楼道里等候的长凳上空空的,护士们也显得比较清闲,不时地聚在一起聊上几句闲话。一回到办公室,宋玉就被张护士看到了,还没来得及换上白大褂,她就走过来低声地问道,“宋医生,那个念园的裴少爷没为难你吧?”
“怎么会?没有。”宋玉想着他也不是什么坏人,就随口圆了过去。
“那你运气可真好,在吴塘,可是没医生敢去念园的,都说那个残废的裴少爷脾气乖张,面容可怖,而且每次都是雷雨天找医生出诊。”张护士的消息倒是很灵通。
“没那么夸张,病人总归是病人。”宋玉觉得他只是个不想再受伤害的可怜人。
“宋医生,他可跟一般的病人不一样,你还是小心为妙。”张护士好心地提醒道。
“不至于,他又是捐款又是提供房子,坏不到哪儿去的。”对于他之前的种种举动,让宋玉始终认为他不是个坏人。
不止一次听到关于裴翊的传言,虽说大同小异,却让宋玉心生同情,昨晚若自己不去,怕是没人肯去了,想想他的病情,后果还真是不敢想。管别人怎么说,宋玉只想做好医生的本分,见死不救这可做不出来。
而后的几日,宋玉不顾其他医生的好心相劝,还是如约去念园给裴翊诊治。裴翊也没再恶言恶语,总体还算是配合,只是话不太多。直到最后复诊那天,两人难得多聊上了几句,裴翊对宋玉的职业产生了些好奇,说道,“很少会有女孩去学外科。”
“男女平等了,以后就多了。”宋玉笑着说道。
“来这里,你不怕会有流言蜚语。”裴翊担心连累了她。
宋玉有些不解地望着他,“什么意思?没想过。”
“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个可怕的怪物。”裴翊自嘲地说道。
“你自己不觉得就行,管别人怎么想。”宋玉不以为然地宽慰道,
她的心直口快,让裴翊很是意外,还有一些温暖的感觉。
“裴先生,我想问你个问题?可以吗?”见他心情不错,宋玉想多问些有利于根治病情的事,遂提出这个要求。
“请讲。”裴翊爽快地答应了。
“我无意窥人隐私,只是出于医生的角度,多问一句,你是怎么受伤的?”宋玉想了想,尽可能用不冒犯他的言语来提出问题。
此话一出,还真是踩了电门,裴翊向来忌讳别人问这个,脸一下就黑了下来,“宋小姐,你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我对你态度好点,你就得寸进尺了,这些与你无关。”
“我猜到会是这样的回应,可还是必须得问。你的病是由旧伤所致,如果不弄清病因,体内的炎症就没法消除,以后的病痛只会加重。”宋玉不甘示弱,直接把疑虑和盘托出。
“以后不论谁去找你,你都不用再过来。”裴翊又恢复了冷漠的样子。
“我很快就要走了,医疗队要继续南下,以后你也不会见到我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保重吧!”宋玉说完就走出了房间。
难得多说几句,最后还是以不欢而散告终,裴翊无力地靠在床头,深深地绝望又再度铺天盖地地袭来。裴翊知道她说的都是对的,只是说出了实情,就意味要向别人暴露自己的伤口,哪有可能是再经受一次伤害和侮辱。那些可怕的经历,不是和谁都可以分享,应该说是没有人知道,包括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