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灵灵,地灵灵,请地脉龙神保佑我们一家人,保佑我们一家人!”跪着的蓝丙一边作揖边念过不停。
李桂兰带着两个儿子跪在后面一排,不住地磕头。他们面前一块还算规整的长方形石头前插着一柱香,两根蜡烛。紫红的香冒着缕缕青烟,鲜红的蜡烛正在熊熊燃烧。石头上放着粗碗装的一块膘很厚,切得方方正正的的“刀头”,一杯酒在左边,一碗柑橘在右边,前面一堆钱纸只剩下乌黑的灰烬。
“好啦,你看‘钱’飞起来了,地脉龙神来拿了。”李大婆站在一边轻轻地喊。
“卡车的拖斗,老落后,你不开腔要不得呀,来了就要拿跟你吓跑!”李桂兰拍拍裤脚,站起来白了一眼李大婆,忽又转过去笑着对一个齐肩长发,花白长胡子的老头说:“张老师,你看还要做什么?”
张老师,远近闻名的阴阳先生,被他斟酌过的屋基不出大人物,也要发大财,可谓金牙一口。大家敬他若神灵,有钱人以请到他为荣。他脾气有点怪,一般不亲自出山,总让徒弟应付。据说他为一家人看屋基时说得太准,受到上天惩罚,眼睛就瞎了。从此他就只为有福分的人看地,他认为没有好命的拿八抬轿子来请,也不会动心。听说大山有家人把原来的土墙掀倒,撬堂屋正中央地脚石时,发现下面盘着两条蛇,一条青一条红,他不请自来了。
大家都很奇怪,不是冬眠的天,这蛇躺在地脚石下做什么。更奇怪的是石头平平整整,下面的泥土也很紧实,没有缝隙,四周也没有个洞或缝,这两条蛇是怎么来的,怎么活的。正当大家纳闷,大惊小怪时,再看,蛇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老师说一青一红,正是地脉龙神,说明这家人要大富大贵,可惜动了屋基,惊吓了神灵。他风急火速地跑来,叫蓝强一家烧香摆烛,非要请地脉龙神回来。还说这地方风水好,倚靠一座拔地而起的大山,朝向一座“官帽”。在大山上看断桥河恰恰把山下一块平地绕成一个“阴阳”形状。这个“阴阳”不断蓄势,不断给“官帽”提供能量,“官帽”已经准备好,就看官运落在哪家。如今地脉龙神现身,他捋着胡子满脸喜悦地说:“我看了一辈子,这是打起火把点起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地呀,天时地利占全了,就看哪个小子有福分喽!”
李桂兰忙把一张高板凳拿过来,让张老师坐着。一群人满脸虔诚地站在周围,等他看相。没想到张老师脾气就是怪,一改滔滔不绝的口吻,只是眯缝着眼睛闭着嘴巴做沉思状。婆娘们好不容易等到机会预知儿女的前途,见他不开口,忙不迭将自家最有出息的儿子的生辰八字报给他。他却不理,屁股还没坐热,拉着徒弟就走。
这下把李桂兰这个主人忙坏了,又是找红纸又是数钱。等她把一百二十元的红包封好,张老师已经走远。追上前去,好说歹说硬要把钱往人家荷包里塞。
张老师大发雷霆,咆哮着推开她说:“你给我钱,我不要。我自己来的,又不是你请我来的。要是你硬要给,那就把你修房子的钱全给我!”
李桂兰能言善辩的嘴一时找不到话说,站在原地愣住了。
不料张老师的脾气如六月的天气,变得快,又阴转晴了。他和颜悦色地说:“不要动地脚石,一丝一毫也不要搬动,地脉龙蛇会自己回来。现而今你要舍得在小儿子身上花钱,他是有福之人,将来你有靠头了!”
蓝强看到一堆乱七八糟的的泥墙和排列整齐的地脚石,像凭吊古战场一样,心情凝重,却无法悲伤起来。读书写字,听评书看故事,吃饭睡觉,多少往事在心头荡漾,多少往事随风飘去,无论记得的记不得的,它们都将被倒塌的泥巴墙埋葬。这不是古战场,分明是人生最重要最美好的记忆,他却无法培养一点点惋惜之情,甚至为自己的逃离找到了最好的理由而暗自庆幸。
回头一望,权当最后的告别,他看见了自己的书桌。没有主人当护士,没有泥墙做依靠,书桌已经散架,成了一堆烂木块。猛然间,那些烂木块像一把把刀剑不住向他砸来,他躲闪不及,心痛如割。一切都活了,一切都死了,他感觉到身体上的肉被人一块块地割下来,又一块块地扔进盐水里。他受不了如此的腌制,受不了这样的抛弃,发疯地在泥巴里寻找自己的台灯,自己的书架,却发现它们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面目全非。曾经伴他度过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的“朋友”就这样成了泥墙的陪葬品,永远地埋在地下,去陪那神秘的地脉龙蛇吗?过去的一切一去不复返,过去的它们永远也不会回来。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过,他抬头望望灰暗的天空,转身小跑起来。此时此刻,不管多么伤心,多么难过,多么心疼,他都无法像诗人写一首完美的诗,喝一壶痴情的酒。只因为他行走在大地上,还有一方天地等着他去经营。
经过一个星期的精心喂养,小鸭们的脚趾变得宽大有力,走起路来稳稳当当。还是喜欢吵吵闹闹,却不再叨扰主人,它们已经下河了。真是天生喜水,一进入水里,就忘记叽叽喳喳,各自忙着捉虫、洗澡、钻水,再也不发出一丁点聒噪之声。
可以下水了,照顾这些鸭就轻松多了,早上赶下河,晚上赶回来,喂一次食它们就能心满意足地梳毛安歇。食物也不麻烦,先是和羊差不多的软食,现在就直接吃包谷、谷子和麦子。有宽阔的水域和丰富的食物,小鸭脱掉了稚嫩的黄茸毛,换上白色的新装。尽管还是浅浅细细的茸毛,但是长而粗的红脚掌足以证明它们的成长速度与旺盛的生命力。再过二十多天,鸭子翅膀上的羽毛会变得如白茅草叶子一样又粗又硬,颜色就像漂白粉漂过一样的白。其他茸毛也会变成柳叶一样宽的大片羽毛,还泛着美丽的光泽,那就意味着成熟了,可以出栏了。
三百只,死掉十只,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成活率,连养鸭老手也很难办到。蓝强可不希望自己的心血付之东流,再少一只或者有点意外他都会心痛死。外婆一直在那里帮着照料,可他对毛手毛脚的外婆不放心。今早回家前他起来得特别早,亲自将鸭赶出去,把羊喂了,中午的饲料调好,羊圈和鸭舍收拾干净以后才回去。本不想回家,害怕外婆由着羊的肚皮吃,尤其是草,她老人家一定会源源不断的供应,到时吃出问题来,十分麻烦。他有百个理由不能离开,可外婆叫他一定要回去,说是有很重要的事。结果赶回去,半天没事,下午就跪一会儿,再听点什么污七八糟的神鬼之说。新世纪了,菩萨早已请下神坛,想不到父母还如此迷信,他气得肺都快炸了。正当五心不作主的时候,竟发现外婆也溜回来看热闹。刚才外婆看他不欢喜,已先去了竹里馆。如此一来,他巴不得飞回去,为死去的书桌哀悼一下可以,要为它做祭文,实在没空。毕竟现在羊儿和鸭子才是他的命根。
“婆,你回去嘛。”蓝强还没有走拢竹里馆就开口说。
“你这么快就来了,我说了会把鸭子赶回来,你还不相信?你妈喊你回去,好像还有啥子事要说,你咋子不听就跑了呀?”李大婆将一大背篼草倒掉后,走出来。原来她来回的路上也没闲着,还在割草。
“有啥子事哟,还不是些迷信,你晓得我不信那一套。”蓝强拿起竹竿准备下河去赶鸭子。
“你妈说,你哥能定下心来是砍走他的桃花运。现在家里发现地脉龙神,她始终觉得是你要发,所以叫你回去。”李大婆走出来,小狗也跟着撵,她忙用脚蹬它回去。
“哼,我说妈对哥结婚的事咋子不反对哟,原来她还以为是砍桃树的功劳。她呀是迷信迷信,越信越迷了。”蓝强愤愤地说。
“我倒是不信。你不要说,我还是听别个的话去捐了门槛,才把你妈喂大的。老幺,你说怪不怪?”李大婆走了,留下一个问号给蓝强。
“来来来”,蓝强站在断桥河岸,敲着盆底大声地唤鸭。快到十月份的天气,早就过了汛期,为了蓄水,已经关闸,所以河道看起来宽阔而平静。两方稻田被淹没,隐隐约约看得见静默的谷桩。长在水里的桑树摆着各种翩翩欲倒的姿势,向河流诉说它的根深蒂固与枝繁叶茂。那些较高的椿叶树的根没入水中,挺直的树干和庞大的树冠成了白鹭们理想的栖息地。这时静默不动的白鹭像一朵朵洁白的花朵点缀在树梢,时而飞起一两只,展开的翅膀修长而美丽,滑翔的姿势轻盈而优雅,难怪大家都叫它为“白鹤”。“白鹤”轻巧地降落在鸭群中,虽然不会游泳,但它细长有力的脚杆足以使它在稻田里穿梭寻觅。两者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扰,也不招呼,一切显得自然又和谐。
鸭群游弋了一天,不论是觅食、梳洗还是嬉戏都懒得做了,它们只是像纸船一样静静地漂浮在水面,等着主人的召唤。近处的首先听到当当的敲盆声,不知是那一只公鸭子发出一声“哈哈”的呼声,所有的鸭子一下子全活了,一齐扑打着翅膀,发出欢快的声音,争先恐后地朝蓝强特地搭的竹板梯子飞奔而来。顿时,河面荡出一道道弧线,弧线撞着归心似箭的鸭子,鸭子又惊叫划出弧线,弧线碰撞弧线,水花四溅,白鹭惊走。当第一只鸭子上岸以后,蓝强不敲盆子,等领头鸭把队伍牵成一条成形的线,爬上河流的斜坡后,再吆喝两声,就拿着竹竿赶着前面几只往竹里馆的小路走去。
鸭群回到竹里馆的竹林,四散开来,各自找一块喜爱的地方梳洗打扮起来。现在不用圈它们,它们自己也不乱跑,好习惯一旦养成,每天就不用操心。连晚上也不必围起来,竹林就是它们的家。鸭是群居性的动物,定势思维一旦形成,大家生怕被抛弃,不用担心哪一只乱跑。当然更不必怕小偷,鸭的警觉性比狗还灵敏,何况接近三百只的团体,深更半夜吵起来小偷早就吓跑了。
等它们梳洗干净,蓝强将谷子均匀地撒在场坝里,鸭群蜂拥而上,用扁平的喙撮起来。有的吃得太快,哽住了,不停地伸直脖子,不时眼翻翻地看别的鸭。有的胆小,圆溜溜的小眼睛前瞻后顾,撮得小小心心,要是别的鸭不小心撞到它,它会惊吓得将吃到嘴里的谷子抖出来。有的机灵,见哪处堆得较多就伸长脖子穿越别人的身体去撮。一般大家喜欢轻松啄食,所以它总能从缝隙里钻过去,稳稳当当地享受。
最初,他会对那些活泛的鸭子敲敲打打,或者故意少撒点粮食在其面前。可他发现越阻止,那些鸭越灵活,长得也越快。反而,喂食时如果稍微有点动作,那些老实的会吓得缩头缩脑,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盯着你不敢动了。
鸭群安静了,主人的思想活泛了。这与人类社会不是有些相像吗?多数人活得小心翼翼,活得一板一眼,唯唯诺诺的一生却连肚皮都填不饱。而有板板眼的就钻空子,吃了这里还想那里,总比别人多占用,多享受,到头来还在群里出众出头。不管书本上还是人们嘴里,都赞扬第一种人,批评第二种人。如果每一个人都墨守成规,都为自己画一个圈圈,都只在意别人的感受,都活在别人的眼睛里,那世界也许永远也不会改变了。对第一种老实人不打击不惊吓,让他们安安静静地生活。对第二种灵活的多激励多引导,让他们不仅像鳗鱼一样搞活群体,还要像狼一样发展群体。
可能受《******》这本书的影响,最近蓝强老是考虑管理的事,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当然不仅人有思想,鸭子小脑袋里装的想法也不少,单眼皮包着的眼睛更会表情达意。你看,吃饱喝足以后,它们总要四下寻找主人。一旦发现主人的踪迹,定要凝视细看,然后伸长脖子,扇动翅膀,长叫一声。这是它们回竹林前对主人的感谢。大部队撤离以后,还会发现一两只在清扫战场,深受主人熏染,它们绝不允许浪费一颗粮食。
蓝强数了数,发现没少,他还是不放心,再回去寻找了一遍,确信没丢后,再回来调粉给羊吃。温顺的羊已习惯鸭群的吵闹,所以在鸭群啄食时,从不会像猪一样把两只脚搭在圈上,发出长而尖的嚎叫。它们安静地等着,在羊圈里你擦我一下我舔你一下,柔和的动作表明它们一点也不慌张,不急切。
“老幺,你在喂羊呀?我来给你喂吧。你妈叫你马上回去呢!”李大婆的大喇叭又在外面响起。
“哎呀,要得,我喂了来。啥子事那么多哟,像地上的韭菜,去了一茬又一茬!”蓝强真的烦躁。
喂完,蓝强打算去挑水,发现外婆已经把蓄水池装了一大半。这样他清扫起来的速度快多了,不到半小时就把羊圈打扫得干干净净。抱着自考书走出来时,他特别提醒不要再喂了,告诉外婆不要在钢丝床上睡觉。李大婆三十多岁时从楼梯上摔下来,把背脊骨摔断了。当时医疗条件差,没有彻底医好,留下永远的后遗症。遇到阴雨天,背就会钻心透骨地疼,只有不停地干才会麻木疼痛。钢丝床七翘八拱的,中间有一个窝,硬邦邦的,她的背根本无法消受。
太阳已经收起最后的余辉,在厚厚的云层中藏起来。傍晚时分,足以感觉秋意的凉爽,恐怕连绵不绝的淋雨就要来临。选择这时修房子,父母真是固执,什么事情都不看天时地利,也不讲究商量。当事情没商量头时,他们又三番五次地叫,蓝强实在搞不懂父母在演哪一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