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安懂沈小燕的好心和苦心,知道她其实就是暗示自己模仿心之门,她担心安琪芬芳不盈利、不赚钱,在想方设法为自己出主意。但她毕竟是心之门的掌门人,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明。
知安感激沈小燕对自己的体谅和关心,但她至始至终都没想过要模仿心之门。第一次做团体培训时,知安就明白了那是怎么回事,不过是隔着衣服给心灵搔搔痒,连按摩都算不上,有无效果只有天知道。知安做事的观点是: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尽力认真,倒不是一定非要达到一个什么结果,而是她根本不知道马虎敷衍是怎么回事,不懂也不会。
第二个登门的是丁丁,小帅哥捧了一大束玫瑰,说是恭喜姑姑和肖阿姨的心理辅导所开张大吉,兴旺发达。肖琪给了丁丁一个热烈的拥抱,连声说:“谢谢丁丁,你太可爱了。”
沈小燕善解人意地让知安先去忙,她自己再逛逛。
知安注意到丁丁后面还有一个影子,正在想丁丁会和谁一起来,影子进门了,竟然是刘泉。他和丁丁一样手捧鲜花,他捧的是百合。知安很惊讶,刘泉把花递给知安说:“一直听丁丁说他有个偶像姑姑,是心理辅导师,上次开家长会就想认识你,结果你有事先走了。昨天听丁丁在班上发布新闻,说姑姑自己的心理辅导所今天开业,我就跟他说好带我一起来。他还算义气,没把我甩掉。有点冒昧,请丁老师海涵。”
“刘老师,你太客气了,上次开家长会我很受感动,就想和你联系,那天临时有事先走,还让丁丁要你的电话,他可能搞忘了。你今天过来真是太好了,谢谢你。”知安由衷地说。
刘泉朝丁丁做了一个挥拳的动作:“丁丁,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敢忘了,你知道我仰慕你姑姑的。”
丁丁怪笑着说:“我根本没忘。我是觉得姑姑这样做不妥,女孩子要矜持,哪能主动找男生要电话?”
“对,男士应主动向女士要电话和留电话。丁老师,告诉我你的电话,我打给你。”刘泉笑着说。
知安被刘泉和丁丁弄得很不好意思,在她眼里,刘泉和丁丁就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知安姐,肖琪姐,我想死你们了。”雷红人没进门,声音先到。
知安对刘泉抱歉地笑笑,说:“又有朋友来了,你和丁丁一起随便逛逛。”
雷红随着她的声音进屋,看到刘泉,顿时一愣。刘泉倒还落落大方,说:“好久不见,雷红。你还好吧?”
“你们认识?那太巧了,我就不用给你们做介绍了。想喝点什么?我去给你们拿。”
知安正要转身,雷红拉住她说:“知安姐,你知道你眼前这位超级帅哥跟我是什么关系吗?我们是一家孤儿院长大的,我3岁就认识他了,那时他5岁。他是我的哥哥,是我的保护神,我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我5岁时,他离开孤儿院去上小学,我就告诉他,我长大了要嫁给他,他答应了的。他每个周末都会回来看我,两年后,我跟他一起上小学,一直到初中,他考上重点高中后就不大理我了。他考上大学后更是不睬我,我继续追他,他说他只能把我当妹妹。我太绝望了,所以一上大学就落入了段志勇那个老流氓的陷阱。知安姐,你评评理,我的美好人生是不是被他给毁了的?他是不是应该对我的下半辈子负起责任?”
雷红的表情和语气介于认真和玩笑之间,知安只好笑笑,不知如何回答。
知安看看雷红,又看看刘泉,心想:这是一个多么阳光、自信、温和、自然得让人喜欢的年轻人,然而,他竟然是在孤儿院长大的。知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搅了一下,她又望了一眼刘泉,眼里有尽力掩藏的惊愕和同情。刘泉还是看懂了,回了她一个微笑,是一个货真价实、发自内心的微笑,似乎在默默地告诉知安:“尽管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但我现在很好,真的很好,我对我的生活知足感恩,谢谢你的担心。”
想起那天开家长会时刘泉的那些话以及他的学生对他由衷的爱和敬仰,知安觉得内心的搅动还在继续。显然,刘泉真心诚意地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意,他才有那样货真价实的灿烂笑容。我看起来已经很开朗了,但我知道内心并没完全与生活和解,在最深处的角落里还是有一小块阴郁,有时会跑出来让心痛一下,让我的笑容始终没有他那样的灿烂和明亮。我的那些所谓不幸,比起他,一个自小就是孤儿的人的生活,又算得了什么?刘泉灿烂明亮的笑容太有感染力了。知安由此想到,如果那个跳桥的女子,那个制造连环凶案的女子,看到在孤儿院长大的刘泉脸上那副对生活心满意足的笑容,是不是也会被感染呢?
“雷红,你还是这样爱开玩笑,最近在忙些什么?”刘泉聪明地避开雷红的话题。
雷红叹息一声说:“我能干什么嘛?做什么都高不成低不就。女人一过25岁就老了,我这个年龄,有过婚史,是别人的前妻,和广大的剩女们一起去抢钻石男,比登天还难。”
“那就别把眼睛只盯着钻石,花岗石、大理石都不错嘛!就是普通的岩石、鹅卵石,你用心发现、挖掘,都能找到它的珍贵之处。”知安安慰雷红。
刘泉说:“什么老啊、前妻身份啊,都是你给自己找的借口,真想干事,任何时候都来得及。向丁老师学习吧!”
“我要是有知安姐这么能干就好了。”雷红笑着,真诚地说。
“嗨,说雷红的事,别往我身上扯啊!你们先聊,又有客人来了。”知安听到门铃响了,赶紧过去开门。
唐成兵像民工一样扛着一个红蓝条的大编织袋,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
“唐医生,你这是?”知安把他迎进屋,惊讶地问道。
唐成兵放下编织袋,蹲下身子,解开编织袋口子上的结,里面是一大堆书和几个厚厚的笔记本。“你尽管早就取得了心理辅导师的执业资格,但我觉得你毕竟不是学心理学的,系统知识上会有些缺陷。这半年来,你忙着筹备心理辅导所,我也在忙一件事,就是恶补心理学,把从本科到博士的全套教材和心理学几个重要流派的经典书籍都啃了一遍,并认真记了笔记。你尽早抽空学吧,对照我记的笔记学起来可能会轻松些,有任何问题我们一起探讨。”说完,他又把编织袋的口打了一个结,搬到屋角,提醒知安可以留些在办公室看,还可以带些回家看。
知安心里有一股很强的暖流在奔腾,眼睛有些湿润。她不敢说话,怕一张嘴就会哭,只是朝唐成兵点了点头。唐成兵懂知安的心思,他憨憨地笑着,在她耳边轻声地说:“没关系的,你知道我有个外号叫博士后嘛,我就是天生喜欢学习。”
一听他说博士后,知安“扑哧”笑出了声,眼里的湿润变成泪水在眼角闪烁。她赶紧用纸巾擦掉,在心里对自己说:“今天是高兴的好日子,不准流泪。”
叶沁沁打电话过来时,知安听出了她的声音,有点意外,问她在哪里。她说:“我已经回到重庆,很想尽快见到你,我需要你的帮助。”
知安算了算时间,第二天上午肖琪要去听课。肖琪觉得既然已经干上这一行,就不允许自己当外行,她也报名去学心理辅导了。为了回避段志勇,也是为了向新的老师学习新的知识,她刻意选择了医科大学办的心理辅导师培训班。知安就趁肖琪上课的时间约叶沁沁过来,免得俩人见面难堪。
叶沁沁进门时,知安吓了一跳。短短两年时间,她看上去至少老了10岁,皮肤暗淡粗糙,皱纹和眼袋都出来了。最老的是她的眼睛,没有一点光泽。
知安担心叶沁沁没有力气爬楼梯,想想反正上午没有咨客预约,就直接招呼她在一楼的布沙发上坐下。叶沁沁一坐下,就大哭起来,没有一点过渡,开始就是号啕大哭。知安只是递给她毛巾和温水,并不劝阻她,让她痛快淋漓地哭。知安回忆以前的叶沁沁,那个年轻的、骄傲的、美丽的叶沁沁,怎么也难以把她和眼前这个衰老悲伤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叶沁沁足足哭了近10分钟,她后来实在没有力气了,才变成轻声的抽泣。知安递给她两块巧克力,她吃下去,才又有了点力气讲述她这两年的经历。
“周杰回东北以前,我就意识到他对我绝望了。我求过他,让他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但他不再相信我。那个纽扣录音器的事,彻底摧毁了他对我的信任。他要我坦白,我怎么坦白?那是我和古秘的一个游戏,也是一个秘密。我和他都有性障碍,只有在做这个游戏时,我们可以真正做回男人和女人,享受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快乐。我们说好了的,只是做游戏,互不影响生活,在生活中只做好朋友。后来古秘身体恢复了,他也交了女朋友,对,就是你的好朋友肖琪,他们都同居了,但我们还是深深迷恋那个角色扮演的游戏。我知道这不好,想戒掉,鬼使神差就用纽扣录音器做了一次录音,也不知道是想做纪念还是想借助这个录音来治疗自己的性障碍。周杰几年不动录音器,那一次你要帮他做催眠,他回家找出了录音器,事情就这样被暴露了,他还去找数码专家分析。”
“周杰离开重庆前告诉我,他狠狠报复了古秘。有几笔经古秘贷出去的呆帐,本来都没查了的,周杰费了很大力气弄到了古秘收受对方贿赂的证据,直接寄到反贪局了。我知道后立即去找古秘,他顿时脸色苍白,全身发抖。他说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逃逸,问我跟不跟他一起逃。我当时在杂志社因为一些人事纷争很是郁闷,周杰毅然决然回老家也对我打击很大,我就脑子短路,没有多想就答应了他。我们到了云南昆明,他很谨慎,都没敢坐飞机,坐的长途汽车。”
“你知道什么是亡命天涯吗?以前在电影、电视里看到,觉得很刺激、很浪漫,自己到了那一步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没有任何安全感,没有任何尊严,不敢和亲人、和认识的任何人联系,每天心都是悬着的。我有时候想,我这是干嘛呢?我又没违法犯罪,为什么要陪着他受这种煎熬和折磨?古秘看出了我的心思,又乞求又威胁,叫我绝对不能抛下他。他把我看得很紧,说只要我想逃,他任何事都做得出来。我问他,我们何时才能过阳光下的生活?他说,逃到国外就好了。我们就往边境逃,哪也不敢久呆,我们从一个边境城镇到另一个边境城镇,不停地改名换姓。”
“我们走得匆忙,也没带多少现金,银行卡绝对不敢用,生活贫困拮据得是我以前根本无法想象的。他有时打点零工挣点钱,找不到零工时,我们经常一天只能吃一顿饭。我们在哪里都不大敢出门,天快黑时,我才到菜市场捡点别人不要的东西回来。整个逃亡过程中,我们都不敢叫彼此真正的名字,这特别让人难受,感觉就是活了几十年的自己彻底被抛弃了,现在这个人跟你没有一点关系,却霸占着你的身体,指挥着你的行动,你很不喜欢现在这个人,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夜深人静的晚上,我会求古秘喊我几声‘沁沁,叶沁沁’,我很想知道我还是叶沁沁。他通常会拒绝,我就自己流着眼泪小声喊‘沁沁,叶沁沁’,边喊边答应,在心里跟自己说:‘你是叶沁沁,来自重庆。’偶尔古秘也会答应我的要求,轻轻喊两声‘沁沁’,我就会很高兴,紧紧抱住他,趴在他耳朵喊‘古秘,古行长’。他和我不一样,他一点也不高兴听到过去的称呼。他说我们顺利逃出国后,他也不会再叫古秘、古行长,最多当个李老板、王经理。他还说姓名不过是个符号,我们不必太在意一个符号。我说我以前的生活什么都没有了,我一定要留下这个姓名、这个符号,让我还有个念想,不然现在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我确实过不下去了。”
“上个月在瑞丽,我在大街上突然晕倒了。路人把我送到医院,他躲开了。我醒来时,医生说我身患多种疾病,肝、肾和胃都有问题,胃的问题特别严重,又营养不良,必须住院治疗。那一刻我才彻底醒悟过来,再这样和他逃亡,我只有死路一条。我找医生借了电话,和重庆的亲人联系上。弟弟马上坐最快的飞机到昆明,从昆明包了车来瑞丽,把我接回来。我这才感觉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我带弟弟和当地警察一起到出租屋去找过古秘,他早已逃之夭夭了。回到重庆我才知道,反贪局从没来银行调查过古秘,倒是银行因为他失踪到公安局报过案。大家的说法是,他为了爱情和我私奔的。我想,也许是周杰根本没举报过他,也许是反贪局认为举报材料不可信,没有立案调查。不过古秘做银行行长,在经济上可能确实有过问题,就自己把自己吓着了。”
“我试着和古秘有点联系的几个当地人取得联系,就是他打零工的老板,请他们把这个消息转告给他。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已经知道,但我直觉他就是知道这是一场闹剧,也不会回来,毕竟他这两年过得太不堪了,如果回来,就更证明自己的荒唐。他回不来了。我了解他,他在陌生人面前当乞丐都没关系,但不能在认识的人那里丢面子,这会要他的命。我希望他知道后,至少可以用自己的银行卡了,至少可以过上有尊严的人的生活了。”
“回到重庆后,我的处境也特别尴尬。所有的人,我以前单位的同事、周杰和古秘以前的同事、亲戚朋友,甚至我的家人,都以为我和古秘是为情私奔,现在我落到这般地步,一个人灰溜溜地回来,大家都惊愕、好奇、猜疑。而我什么也不能说,没办法说,只有保持沉默,让假相继续。可我受那么多苦,遭那么多罪,强憋在心里,我都快疯了。想来想去,我觉得只有你可以帮我卸下这副重担。把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我心里好受多了。谢谢你,丁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