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年一怔。
一张白纸?这代表了什么?
“他藏了个秘密,没有对任何人说。他的身份是个谜。”姜王补充了一句,“他越是对你好,就说明他藏得越深。年年,倘若如此,你是否还这样爱他?”
宿年不假思索:“父王,我真的不知道。只有真正面临了这种事情,才能做出真正的判断。现在说的,永远都是虚的。”
“那好。”姜王望着远处,无奈地笑了起来,笑得很苍凉,“年年,你听着,姜国有一个规矩……凡失姜国寸土者,不得葬入九重塔。”
十七岁那年,姜王病重。他开始日渐消瘦,宿年从未看见过他如此衰老。就在那年三月份,他去世了。
至今,宿年都难以相信姜王的离世,每当宿年趴在书桌上睡去,总会梦到自己被罚抄四书五经。猛地惊醒,才知道原来她还可以继续睡下去,那个罚她抄书的人如今长眠于斐山的九重塔中。
佛说:“物随心转,境由心造,烦恼皆由心生。”
许是姜王从这个大千世界消失后,活到了宿年的心中,所以才会昼夜常常出现,时常碰面,只不过换了一种运行方式。如果下次,宿年还能梦见姜王,她一定告诉他,“宿年一直在努力,努力地保持一个诸侯国公主的风度。”
宿年记得,姜王去世的那一晚,她还因为自己二月初二生辰没有收到姜王的礼物而生气。为此,宿年将近一个月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毕竟,她还是个孩子。
半夜,宿年察觉到一股暖意,瑟缩了一下,睁开眼竟然是姜王在为她盖被子。宿年娘亲很早就亡故了,如此女性化的动作,在姜王的演绎下,竟然如此贴切,似是为他贴身制定的。他用粗糙而温和的手揉了揉宿年额前的碎发,弄得她痒痒的。
宿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父王怎么不睡?”
他说,昨天身上浑身酸痛,今天突然间好了很多,许是病情好转了,所以来看看年年。
宿年不知道那是回光返照。
“哦。”宿年轻轻应了一声。
他将宫中的一盏灯点起,橘黄色的灯光照着他的容颜,一半明一半暗。他拿了宿年的课业,竟然叫她背《出师表》。
宿年略有不悦,将头埋到被子里,不想看见他。又被姜王从被子里拽了出来,硬是背了几句《出师表》,从“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背到了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中“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然后是《醉翁亭记》,不知道跳跃式地背了多少名篇,终于回到了《出师表》的“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长舒一口气,终于背出了。
宿年记得,小时候若是背书有一处疙瘩,姜王就会叫宿年重背,可今天却没有。姜王洋洋道:“背差了点,明天去抄五十遍。”
殊不知,明天就算抄五百遍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太傅对宿年说过,人死之前倘若神智清楚,但是行为也会有所反常。比如那天,姜王竟然说奏章还没有批阅完,非要看了才安心。这也许是,姜王身为姜国国君的使命,纵使死也不能辜负了一个诸侯国国君的风度。
宿年被拉去长乐宫给他研磨,也许他早已预料到大限之日已到,总是与宿年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年年,我这辈子也知足了,年少时意气风发,遇到了你娘的温文尔雅。而立之年,励精图治,政治上一帆风顺。不惑之年有了你,让我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人到了大限之日,生前那些挂在嘴上,此生此世倘若不报那就死不瞑目的所谓深仇大恨,却只字不提?
姜王越说越乱,越说越没章法:“年年,当年你娘怀你的时候,我对她说,如果是个男孩就让他叫年,年岁的年。如果是个女孩,也让她叫年,年岁的年。我未曾因为你是一个女儿身,担负不起国家重任而遗憾。”
他叫宿年给他泡茶,是君山银针,这是母亲生前最擅长的。
姜王喝了一口,竟说好喝。
其实,宿年泡的茶不及上母亲的万分之一。
太傅曾经对宿年说过:“但凡是用心的东西,都是无法复制的,因为所有人的心都有所不同。”
姜王喝的不是茶,而是触不到的老去的回忆,最后的绝望。
终于,姜王说累了,叫宿年挑去琉璃灯的灯芯。
没等灯灭,他就走了。
在长乐宫整理姜王的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章尚未公布的赐婚诏书。
宿年翻开的时候,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上面一行苍劲有力的行楷:桓公三十二年,止殇平乱有功,奉命于危难之间,护我姜国国土,孤尤为感激。止殇年少而才思超然,有治国之才,且与昌宁年龄相当,特赐婚于卿,待孤百年之后辅佐昌宁,钦此。
这章诏书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拟好,可是姜王却迟迟不肯颁布。
姜王逝世后,宿年没有给他写祭文,她的确不擅长写这种东西。但是,她抄了五百遍《出师表》,抄得她的手都开始抽筋,一连几天连筷子都拿不动。她想,她的意思,姜王会懂的。
幸好有止殇在,他全然安排好了一切,否则这场国丧她连怎么办都不知道。
诸侯国派来吊唁的使者从宿年眼前一个一个划过,直到有突兀的声音响起:“姜王崩殂,姜国无子嗣,谁主姜国,岂是此女?”
众人噤声,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宿年脸色惨白,咬着牙不在外人面前哭。
“世袭姜国王位,理当为钩弋公主。”止殇的声音不是很响,连日的操劳让他的声音有几分沙哑,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听,字字铿锵有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六合之内,诸侯国公主,无一能与之争锋。”
说罢,单膝跪下,执起宿年的手,朝着宿年淡淡一笑。他的声音轻得似乎只有宿年才能听得见,第一次听到他称呼宿年为年年,竟然是在这种场合,“年年,你要对得起你曾经受过的苦难。让过去的过去,让过来的过来。”
宿年当时也惊呆了,他向宿年施行的是姜国的君臣之礼,他是第一个承认宿年是姜国的王的人。
刹那间,姜国的元老大臣都纷纷单膝跪下。
这一刻,宿年眼前一片雾气蒸腾。
在宿年最危难的时刻,总是他第一个为她解围,不迟不早,不急不慢,不卑不亢。
一个月后,宿年可以初步处理国事,这才了解到如今姜国的处境是内忧外患。
虽然,一年前的涅槃之战让姜国子民免于沦为亡国奴的悲剧,但是这一年下来,姜国的经济运行得很差,生产还没有恢复,国库空虚。倘若这个时候提高税收,必定会造成民心散乱。
宿年最危难的那段日子,止殇陪着她熬了过去。
他采取了一系列果断的措施。
开仓放粮,按照户籍人口分配粮食的多少。而国库中的粮食仅仅只能维持姜国上上下下半个月的时间,他亲自去了一趟金陵容家,找到了帝国首富容汜合作。宿年不知道他是怎么说动容汜的,总之,容汜在姜国设立二十多家粮局,并且招募人手到粮局帮工,解决了劳动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