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着了。”他说。
人在特定时候会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这并非是愚蠢,只是在找寻一个打破尴尬的契机。
眼下的泪痕被他用手指抹去,皮肤上只剩紧绷着的触感,证实方才落泪不过是被他一时的温柔蛊惑。
“你做完实验了么。”
他掌心里细闻起来有清水的味道,莲子一样有些苦涩。
身子随着他用力的方向,提线木偶一样站起身,我皱了皱眉,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双腿感觉不像是自己的。
他握着我肩膀的手用了几分力,“你来了多久?”
“没多久。”
他叹了口气,“怎样也是逞强,这里这么凉,要是病了怎么办。”
我随着他往外走,过分浓烈的阳光还是让人在一刹那瞳孔紧缩,眉头蹙起来。
他熟稔的拉起我的手,自顾自的说,“饿不饿,中午要吃什么。”
我勉强笑了笑,说,“我给你打过电话,是别人接的。”
言语里藏进试探,他笑了笑转过脸来看我,“你摆了这半天的脸,原来是为这个。”
我低头看脚下的路,耳朵却有些烫。
“不过是同班同学,墨宝,你是在吃醋么?”他想起什么似的,眼睛里藏了一丝笑意。
我别过脸错开视线,说,“你这几天,一直是在实验室么。”
“是啊。”他点了点头,“不过,今天总算忙过这一阵。”
或许是我多虑,但他一言蔽之,我按捺着不再追问。
我勉强扯出几丝笑意,说,“刚来的时候,我去过你们的标本室。”
他似乎有些惊讶,笑问,“我真是小看你,看完感觉如何。”
我很认真的想了想,说,“人活着着彼此猜不透,但是这样细细碎碎摆明了让人看,更加不好。我看过后,觉得比任何的减肥药都有效。”
他看我一眼,说,“看你胆子这么大,我倒是不担心了。”
我随他在K大的校园里闲逛,不咸不淡的交谈。但对话的内容却是南辕北辙,幼稚得很。
抛开心底的那抹疑虑不谈,这次的相见也是轻松愉快。享用过K大食堂的饭菜后,我们在校园里无目的的走,他带着我细细观赏了其他的院系和实验室。
不同于中学时期的小心翼翼,大学时代的恋情,已然是开诚布公的。
他的掌心贴过来,与他十指交扣时,摩挲间激起一簇微小的电流,整个身体止不住的颤抖,掌心滚烫,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
无谓走着的路程里,竟然还碰到江城同寝室的人,他的舍友对我投以意味深长的笑,大概觉得意外。我终于明白会为一个人卑微到尘埃里的感觉。
这种不平衡,我想或许很久之后才能找到制衡点。尽管会遥遥无期。
看过江城回校之后,我的精神猝然间振奋起来,马骁骁说我大概是服了什么特效的兴奋剂,马双双一脸了然,说不过是爱情的力量。
爱情,果然是叫人人间地狱来往反复的东西。
之后的日子静谧而安和,大部分时间是江城来看我,我也同他宿舍的人混熟了,而之于我宿舍众人,自然都对我口中讳莫如深的江城产生极大地兴趣。
莫小棋曾仔仔细细研究了我一番,大抵不明白我为何这么好运,捡到这么优质的男朋友。
我干笑一声,总觉得底气不足。
整宿舍的人按惯例要脱单的人请客,我自然是无法推拒。只是,那次请客,整宿舍的人马到齐,鹿妃看着江城难得沉默,之后再也不曾在我面前提起过尹嘉怿。
一场秋风后,泛黄的树叶脱枝而去,我仿佛也忘记了尹嘉怿的存在。
J城的秋天短的摸不着,待回过神,掌心里只剩一抹短促的尾巴。好似一刹那,干燥冷冽的风声里,冬天潜伏良久。
相较于我与江城稳步增温的情感,方清砚与林亦然,好像是遇到些问题。我不曾见林亦然会主动来找方清砚,当然,方清砚亦不会有多主动。
这个冬日的初雪里,我看着方清砚裹着墨蓝的羽绒服,面色憔悴的朝我走过来。
我撑着伞,伞面上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积雪,雪花落在伞面上有清晰的声音,轻且拖沓。
下雪天,男生不惯打伞,好似在逞强,证明自己有多坚强。
方清砚愈发瘦削的脸颊掩在帽子下,他朝我咧嘴笑,大概是冷,声音都有些颤。
我没好气的将伞递给他,他自动自发接过去,于是这一伞的雪花抖落一些,继而又有无数的雪片奋不顾身而来。
热烈,勇敢,不顾一切。
他没带手套,指尖沾着浅灰色,往日明媚的眉目间是无法掩藏的疲惫。
“方清砚,你整日画图赶图,不会觉得累么?”我问。
他叹了口气,“会累,但是,会有期待。”
我看他一眼,“有谁会值得你金屋藏娇?”
他不顾我的调侃,语气里有些不满,“雪下得这么大,你又在外面乱跑,经常摔跤的那个人不是你么?”
我自幼平衡感奇差,下雪天固然让人心情大好,这自然是方清砚不在场的情况下,但若他在场,他在意的不是柔软而又纯白的积雪,反而是我千姿百态的摔跤方式。
或许他时时刻刻在等待着我出丑心情,此时终于有了用武之处。
雪越下越大,好像是经年的委屈,此刻找到倾诉之处,便不管不顾的倾倒而下。积雪深重,雪地里越来越多的人,仍旧是年少时的游戏,堆雪人,打雪仗。
一处路灯下已经有一对堆好的雪人,手挽手煞是可爱。
我忍不住捏着手机拍,方清砚好笑的看着我,忍不住说,“白墨宝,你多大了。”
我弯着腰拍的不亦乐乎,转过头来将取景框对准他,说,“小女子年方二八。”
他倦色俨然,眼睛里却浮出一层层的笑纹,他笑说,“年方二八这个智商,倒也难为你了。”
我拍下他郁郁笑颜,威胁他说,“我们系里不少人要你的照片,我就洗出一些来卖好了。你要是不介意,签名照也行。”
他微微眯眼,咬牙切齿朝我扑过来,“白墨宝,校贴吧的照片,也是你给贴上去的,恩?”
前一阵校贴吧上有人发帖搞了个各系系草排名,我闲来无事看了看,楼下帖子把方清砚夸得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我为了让大家更好的了解他们心目中的方才俊,就把他一次趴在课桌上的白痴睡颜照贴上去。我本意是为诋毁,奈何他粉丝团太过强大,竟然叫好声一片。
我看着他凶神恶煞的扑过来,忙说,“你有什么证据?”
“你问我要证据?”他像听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高中时的照片,除了你有,怎么还会有别人。”
“唔,你怎么不说是李思闵发的,他也是咱们Z大的。”
他脸色铁青,似笑非笑,“墨宝,我倒不知道你会这么想我,竟把我的照片时时带着温习。”
我恼羞成怒,调处相册恶狠狠的说,“少自作多情,谁舍不得,我马上就删的干干净净——你做什么——”
手机被他一把夺过去,他看起来却是比我还要激动三分,“不许删。”
我哭笑不得,“方清砚,手机是我的,我总该有处置权,你怎么老是抢我的手机?”
“你要是够得着,我就还给你。”
他摆明了耍无赖,我也绝不向恶势力低头,我牟足了劲,奋力跃起朝他高扬起的手掌探过去。
他眸子里一抹狡黠。
他骤然撤回了手,我扑空之下,双脚不确定的踩进积雪里,咯吱的响声中,我的身体由惯性带着往前狠狠扑去。
等下巴察觉疼的时候,我整个人已撞进方清砚的怀里,而他一刹那的慌张中,身子以一个不可挽回的姿势后倾,顺带不忘捎上我。
一切不过刹那,我来不及思考,视野里只剩一片墨蓝,条件反射般拽住了方清砚的一角衣袖。
我听到沉闷的坠地声,而后我重重砸在他的胸前,脸颊埋向他的颈窝,是清水一样的味道。
额上擦过温软的物体,如同羽毛,微痒却撩人心弦。
后颈上钻进冰凉的雪花,皮肤窜起一层细小的疙瘩。我狼狈不堪,只是觉得丢人。
“你,放手。”
他怔怔看着我,唇角紧抿,瞳仁如乌墨,漆深剔透。
他叹了口气,环在我腰背上的双手缓缓松懈,此时我与他离得如此亲近,彼此的呼吸胶着,有雪落在脸颊上,顷刻融化。
他眸子愈发深沉。
灼热的呼吸袭上脸颊,我心底一沉,手忙脚乱挣开了他,翻身站起来。衣衫上是被碾碎的雪花,他坐在积雪中,神色惘然。
一时气氛诡异的可怕,纷扰玩闹的人群离我们不近不远,却无人来搅动这一处的凝滞。我从不远处找回手机,好在安然无恙。
想逃的欲望促使我僵硬开口,“地上这么冷,你是要做雪人么。”
他恍惚回神,笑了笑说,“这雪地上的雪人已经足够多,不差我一个。”
雪花吻上他清疏睫毛,融化成细碎的星芒,却有些像泪。他脸色刹那苍白,几乎要融进那片落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