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何以走向一个叵测的境地,只是察觉的时候,才惊觉回头,无舟可渡。
他坐在雪地不动,倒像是自虐一般,想要对谁证明自己无坚不摧铜墙铁壁。
我垂眸看他,他松懈下来的神情,像是小孩子,撒娇耍赖等谁去哄。
“方清砚,你不觉得冷么,刚才那么多的话来对付我,你现在不也是在做同样的事。”我把伞遮在他头顶上。
他不说话,或许是觉得此刻站起来是向我示弱,也或许只是借由这片刻的寒冷来掩饰什么。
“你跟林亦然——”我狠狠心,说,“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或许是因为讨厌林亦然,所以对她的讨厌有一部分就转嫁到方清砚身上,这勿论公平与否,只是一想到自小相熟的人竟会同她在一起,多少会觉得气馁。
此时见他落拓憔悴,原本觉得他俩分手也算大快人心,但会觉得心虚,会不忍心。
“墨宝。”他说,“我很冷。”
我叹口气,朝他探出手去,“早说就好,你怕我会笑话你么。”
他握住我的手,从雪地里挣扎出来。
衣服果然是被雪水浸透,模样狼狈可笑,他嘴唇冻成紫葡萄般,声音越发颤抖。
两人步履蹒跚踩着雪走,模样滑稽可笑。
到最后不知道谁先笑出声来,先前的阴翳被吹开一个豁口,遮掩的情绪无可避处。
“墨宝。”
清澈的声音落进雪天,雪花安稳,不为所动。我侧过脸去,他目光平直看着前方,口中呼出的水汽将他的神色裹上不确定的弧度。
“墨宝,我和林亦然,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
我了然,却有些疑惑,“既然不是吵架,你又哪来的忧愁。”
不时与人擦肩,带出清凉的来自别人的悲喜。他沉默,眼睫垂着,好像在找寻一个合适的契机。
“我们不曾吵架,因为我们没有吵架的理由。”他转过头看我,眼瞳深处挣扎出一簇波光,潋滟流转。
我渐渐停住脚步,说,“水房快要关了,我要赶回去打水,晚上要泡面吃的。”
“白墨宝。”袖子被他扯住,继而是缩在袖子里的手指,蜷曲被他一寸寸寻到,嵌进掌心里。他声音很轻,怕惊吓到落雪一样,他说,“我和林亦然,从来不曾交往,她从不曾喜欢我,我也不曾喜欢她。”
心被沉到古井里,井栏碧沉。
指尖被人拿火烧灼般,窜起的疼痛直直钉进脑海中。直觉总不会有错,或许接下来,会听到了不得的话,我把伞往他手中胡乱一塞,结结巴巴的说,“你看,水房真的是要关门,有事的话,明天再说。”
难得步履沉稳在雪地上跑起来,好像身体深处沉睡了十几年的运动细胞激活,积雪在脚底咯吱咯吱的哭诉。冰凉的雪花扑进眼睛里,嘴巴里,费尽心思灌进衣领中。
很冷。
呼吸中团团的水雾将脚下的路变得模糊,料定已甩开他的视线,浑身紧绷着的神经骤然松弛,发条转到最后,猝然顿住脚。
低垂着脑袋,大口大口的喘气,双手因疲累撑在发软的双膝上。眼角又涩又疼,大概是好久不曾奔跑的缘故,这番不要命的跑,多少有些伤筋动骨。
回到宿舍后不知道怎样面对盘询,但总还是用热水暖好冻僵的手脚,收整停当早早钻进被子里去。
手机安静躺在枕边,这样大的雪,落雪声听不见,迷迷糊糊就睡过去,半夜醒过来,听到窗外积雪压断松枝的声响。与温暖的被窝相比,愈发显得静谧舒服。
手指摩挲着碰到手机,查看时间却有未读的讯息,方清砚问我,你睡着了么。
零点之前发送,到此时已过去两个多小时,我一刹那没了睡意,无声关掉手机,一个人望着被雪光映的微白的夜,直到不知不觉又睡过去。
清晨醒来雪果然是停了,隐约有欢快的声音从窗外门前传来,马双双难得起个大早,招呼我们出去玩。后两节有课,所以整个上午还是有足够的时间来好好花费。
整个宿舍的人不自觉被她骤起的热情感染,纷纷离开暖融融的被窝,捂得严严实实的跑下楼去。
空地上已被人踩出无数的脚印,大大小小的雪人正在男生女生的手中慢慢成形。
马双双指挥着我们自己动手,不多时一个脑袋圆的不甚规则的雪人乐滋滋咧嘴朝我们笑。我正望着雪人发呆,后背被什么砸了一下,我转过头去,莫小棋在韩苗身后东躲西藏。
我笑了笑,不顾手套快要被雪水浸透,俯身团了雪团朝那五人无预见性的扔。雪地上很快热闹起来,下雪天,不管年纪如何,总会忍不住回到幼时。
正玩闹着碰见方清砚宿舍的老六,他提着暖瓶小心翼翼,不忘朝我打个招呼。
我点点头,说,“等雪化开些再打水不是更稳妥些么。”
他有些无奈,说,“还不是方清砚那小子发烧,打水的活就落到我身上了。”
我握着手中的雪团,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连后颈被鹿妃扔进一块雪都没反应。等她们喊我,我才大叫着把快要融化的雪往下抖。
渐渐没了玩闹的兴致,等上午的课上完,还是忍不住打电话给方清砚。
“墨宝。”声音瓮瓮的,像是被埋在大缸里。
“你现在在哪儿。”
短暂的迟疑,“刚下课,怎么了。”
“我在你宿舍楼下。”
“你等着我。”只这短促的一声嘱咐,电话很快被切断。
借着手里的白粥暖着手,来来往往的人,我看的眼花,有些疲倦。
果然从人群里指认他,他脸色苍白,墨蓝的衣裳一衬,倒有些惊心动魄的清朗。
“你宿舍的小六说你病了,我还以为你病得爬不起来,既然有精神去上课,那就是没事。”
他眉眼盛了几分笑意,“你在担心?”
“担心得很,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回家不好交代。”我还是将手中的白粥递过去。
他嘴唇有些干裂,有些勉强的笑,指尖交错的刹那,我心下一沉,自然而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墨——你——”
掌心贴上他的额头,烫手的温度让我错觉是手上未曾退却的热粥的余温。手掌下,他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一副小鹿斑比的模样。
我有些尴尬,讪讪撤回手,“额头这么烫,你没吃药。”
“小事。”他迎风咳了几声,“多喝点水就熬过去了。”
“水是什么,灵丹妙药么。”生病的时候,最讨厌有人在你耳边说,多喝点水。无论是嗓子疼头疼,得到最多的敷衍,无非是就,多喝点水。
“如果喝水有用,天下的医生就集体失业了。”我恶狠狠看着他,“走,去医务室。”
他声音有些哑,好像琴曲的低音部,他商量似的语气,“墨宝,我吃点药就行。”
我自顾扯着他往前走,大概是发烧的关系,他步履跌宕,像是酒鬼。
好不容易将他拖到医务室门口,他可怜兮兮的问我,“只吃药,不打针,好不好?”
我面无表情,把他往里面推,“打不打针,不是我说了算,你自求多福。”
我记得小时候妈妈和方阿姨带着我俩去防疫站打疫苗,我一脸正义凛然,毫不畏惧。方清砚反而临阵脱逃,打针现场好比杀猪。
这大概是唯一一件让我拿来对他嘲讽一番的事,但后来他学的乖,非要说那是因为怕我害怕故意大哭来衬托我的勇敢。
我当然知道这并非实话,也明白他有轻微的尖端恐惧症,当然,病根还是我。
小时候家里有做针线活的锥子,小孩子好奇就拿来玩,尤其赶上下雨天,雨过后找一块平坦的泥地,拿着锥子各画城池,扎地攻城。
那天如往常,我俩头挨着头玩,不知是我的手挨得近还是他失了准星,等我哭出来的时候,锥子已经扎在我按在地上的左手背。
锥子拔下来的时候,我看着不断冒出的血哭得厉害,大人们手忙脚乱,方清砚一声不吭,脸色煞白,晕了过去。
到后来不过是两人床并床一起打点滴,但是从那以后,方清砚排斥一切针,更遑论打针。
我时常想,他不曾子承父业,到底是他的错,还是我的错。
走神走的厉害,等回过神来时,已经看到护士取药准备,方清砚苦大仇深看着我,跟医生讨价还价。
医生皱了皱眉,说,“都烧到三十九度,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方清砚锲而不舍,最后折中,点滴改为注射一针退烧药。
我看他跟着护士隐到帘幕后面,依稀看到他双腿哆嗦。等他憔悴不堪的出来,我终于忍不住在唇边积压的笑意,却被他狠狠捏住了腮,泄愤似的拧了一把。
他并不用力,我仍是笑。看他又接过几盒药,步履蹒跚往外走,才忍不住调侃,“美女亲自扎针的感觉如何。”
“白墨宝,你注意端正态度。”他咳了一声,脸颊竟浮起可疑的红晕。
当时护士摇头出来,说他这么大的小伙子竟害怕扎针,肌肉比石头还硬。我笑眯眯看他,他懊恼的冷哼一声,却是把脸藏进围巾里,不再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