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退后没几天方清砚就精神抖擞,我哑着嗓子端着一杯水不停地喝。
整宿舍的人为了避免同我的破锣嗓音交锋,同时选择无视我。
我百无聊赖,翻着刚从图书馆的借的《情书》,字正腔圆的念。
“你——好——吗?我——很——好。你——好——吗?我——很——好——”
马骁骁终于听不下去,把水杯从我手中接过放在书桌上,拿过我的围巾帮我带好,帮我整了整衣领,一声不吭推着我往门外走。
“马骁骁,你做什么?”不过我的挣扎,其余四人欣慰的做出欢送的姿势。
被她一直送到楼下去,我看着台阶下站着的人,眼前一黑。
“方清砚,你把这厮收了吧。”马骁骁做出拜托的姿势,扬长而去。
方清砚气定神闲的朝我笑了笑,他说,“墨宝,过来。”
“我能说不么?”我说。
“不能。”他皱了皱眉,仍是笑。
我想起几日前押他去医务室的场景,配着他一张似笑非笑的神情,陡然觉得自己进了狼窝。
“你怎么会来的?”我明知故问。
“你宿舍马双双发短讯给我。”他似乎有些不高兴,“如果不是她告诉我,你病成这样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恩?”
“告诉你有什么用,也还不是吃药打针。”我有些烦躁。
脑海中叫嚣着要离开,身体却迟钝着慢了半拍。头疼得厉害,脑袋里嗡嗡作响,像是凌晨没了节目的花屏电视。
大概是感冒的缘故,像是身在云端,而方清砚也犹如隔了层毛玻璃般极度缺乏真实感。他今天穿了米白色的毛衣,外面罩一件深蓝色的呢料大衣,因一场病,面部轮廓有些清瘦。
离开的意图还未成形,手腕却猝然被他捉住。
他稳扎稳打好似幼童般捧起河边水草中蛰伏的游鱼,我的手是那尾鱼,挣不开他固执的禁锢。
被他握住的手腕贴上温暖干燥的温度,他如纤夫我如船,身子不可逆转的靠到他身边。
眼前划过一道暗影,继而额上覆着他的掌心。不久之前,我在做与他同样的事。
“吃药了么?”
我用力地点头,“吃了,是我最钟爱的感冒颗粒冲剂。”
他斜睨我一眼,说,“感冒药你也有钟爱,你嫌吃的少是不是。”
我很是热情向他推荐某知名品牌的感冒颗粒,敬业程度堪比职业代言人。
“白墨宝,你收了他家的好处费还是你脑子烧坏了。”他微微垂下眼睫看我,说,“不就里面加了点蔗糖,你有点骨气行不行。”
“是有谁说过那么一句,人不可有骨气,但不可无骨头什么的。”我认真想了想。
“是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你小学没毕业吧,墨宝。”他面上浮出欲哭无泪的纹路,他将我的手扣在掌心里,不由分说抬脚就走。
被他拽着,多少有些可笑,我敌不过人群里好奇的打量,讪讪挣出手腕,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
我想了一路,却是想不出那句话到底是哪位先生说过,却又不好问他,只能看他于我身前步履稳健,隐约有些惆怅。
他大概想报当日的一针之仇,但一路跟他走,虽然不时拿纸巾捂住即将过河的鼻水,我面上仍旧云淡风轻。
推开医务室的门,量体温,打点滴,轻车熟路。
他始终紧绷的神情微微松弛下来,眼眶下泛出淡淡的青色,此时靠坐在椅子上,眉间倦色俨然。
护士娴熟的将冰凉的针尖刺破皮肤,一丝凉意扎进血管,手臂渐渐攀上一股冰凉。我有轻微洁癖,死活不肯躺到煞白的床上去,他无奈,只好陪我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偶尔抬头看一眼药瓶。
此时注射室里并无他人,只有护士偶尔进来查看的细碎脚步声,我只觉得头昏沉的厉害,身上也冷的厉害。恹恹抬眼看他,他也是一副慵懒的神色。
“方清砚,你要是困就回去睡,不用管我,这里有护士在,你不用勉强。”我看他半阖着眼眸快要睡着,忍不住提醒。
他抬眸看我,疲倦颜色,眼底却清明。他手指按了按眉头,说,“烧成这样还有力气说话,先管好你自己,老老实实打完我跟你一起回去。”
他顿了顿又说,“要是你觉得困,大不了我贡献出我的肩膀给你。”
见他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我眨了眨眼,说,“我怎么会困,是看你快跟国宝称兄道弟才好意相劝,你竟不领情。”
他神色却有些愉悦,大抵是觉得我的伎俩,笑说,“怕睡着了我会扔下你不管倒是真的,不过你这样坐着,是真的不冷么。”
我往暖气片上凑了凑,摇摇头,说,“是不冷,你看我额头上都出汗了。”
他白我一眼,“是出虚汗,你真当我傻么。”
探手调慢点滴的速度,他又仔细看了看我扎针的那只手,翻出手机来玩游戏。他切断了声音,我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兴味索然。
我用空余的一只手捏着手机笨拙的上网,后来只觉得眼前的屏幕是花的,眼前的景物也是花的。眼皮沉重的压下来,视野里只剩了一抹深蓝,如晴空如深海。
大概是做了一个梦,我摇桨驾船出海,海水碧蓝清澈,海底浮动银白的大鱼,等用渔网抓住竟然是方清砚。大喜之后便是大惊,他反手拉住了渔网,将我拉到海里去。
咸涩的海水漫过嘴巴,眼睛,氧气稀薄,我只能难耐的张口吐出一串串瑰丽的气泡,眼前是漆深的蓝,绝望的那刻,我似乎喊出一个人的名字。
之后沉沉,不知是醒是梦。
再醒来时只觉得身上暖烘烘的,额上背上覆了汗水。鼻端闻到淡淡的木香,等看清时才发觉是枕着方清砚的肩膀睡过去,他身上的大衣不知何时跑到我身上,宽厚柔软地笼出一小片温暖。
我稍稍一动,便如蝴蝶效应般叫他侧过脸来。
温热的气息拂到脸上,我直起身子,深蓝的外衣沿着肩侧往下坠。
他利落的一把扯住,说,“你醒的恰到好处,如果不是听你说梦话,我真以为你是在装睡。”
我顺着他视线看快要打完的药液,声音涩哑,“我睡相一向很好,怎么会讲梦话,你想骗我也要找好借口。”
他一时竟有些懊恼,说,“早知就该录下来留作呈堂证供,也省得你拒不认罪。”
先前被冰冷的药液冻僵的手臂因为有他外套的温暖也好受些,只是有些麻,虚软使不出半分力气。我兴致缺缺同他拌嘴,他见几回合下来挑不起我一丝斗志于是偃旗息鼓。
药液将尽时他叫来护士起针,而后从护士手中把我的手拉过去,食指不轻不重按着针眼。等确定不再出血,便将他的大衣往我颈项处提了提,扣好第三粒纽扣。
外面依旧是冰天雪地,朔风凛凛。我手指在木质的纽扣上摸索,想把衣服还给他。
“你做什么,嫌自己好的快?”
我目光从他仅着着米白的毛衣上掠过,说,“外面很冷,你要逞英雄也不急在这一时,将病传给我的难道会是别人么。”
“你刚出一身汗,这会儿不能减衣,你当人人都跟你一样不禁冷。”他拍开我的手,自顾紧走几步。
我松松穿着他的外套,过长的衣袖将我的手掩起来。我才想自己此时的模样可笑至极,但朔风凛冽如刀,勇气一刹那消泯不见。我将脸藏在竖起的衣领里,淡淡的木香若有似无,好似春日的草地,蔷薇覆满的花圃。
我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看他在寒风里强自做出无所畏惧的姿态,鼻端有些酸涩,却又觉他瑟缩着身子模样可怜,一时间竟哭笑不得。
等送我到楼下,我将衣裳还他时,无意遇着他的手指,冰冷如坦荡如砥的风,呼啸着将心口冲开豁口,藏匿许久的情绪得以重见天日。那一刻出现的未免有些突兀,手还将衣摆握着,眼角却低垂着红了。
“方清砚。”我说,“你看起来挺不靠谱的青年,难得做一件靠谱的事,等我病好了,我请你吃大餐。”
他面上浮出哭笑不得神情,语气里却是笑意,“我靠谱的地方多了,你只见了这一样,墨宝,不如我将自己赔本甩卖给你,如何?”
“不如何。”我推开他靠近的脸,“给你三分颜色,你以为就能开书画展么。不过随口一说你就忘乎所以,这下靠谱也变得不靠谱。”
他靠的极近,眼睫灰色的影子也清晰可见。他怔了怔,却又笑出来,说,“喜欢我的人多得很,以后你就是倒贴我也不会松口,你可得想好。”
我哑着嗓子,声音听起来很是虚弱,我笃定的说,“我想的很好,你要是不冷就在这继续做雕塑,我可是冷得很。”
他薄唇紧抿,笑意栖在唇角不散。
头重脚轻转身往楼上走,等爬上二楼从窗子往下看,却见他恰好抬头看我。刹那弯了弯唇角,像盛了蜂蜜的浅碟,笑意虽不深浓,但甜却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