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索菲共同的乐趣很简单:一钢琴与小提琴合奏;二利用休息日去伦敦市区游逛。在尹恩的日子不多了,大家都十分珍惜而且回避谈及离别。那个夏季,伦敦的天空很蓝,白日很长,从早到晚也不会觉得疲倦。圆盘似的月亮自东方升起时,我们依然流荡在街上,她提议去酒吧。她的眼睛熠熠生辉,分不清是月光还是灯光点在里面,那晚的她看上去很不同。
我不知道她这么能喝,或者有心事的人酒量都好,或者人清醒时有自我保护意识,醉了才可以抛开顾虑敞开心扉。她从未在我面前谈过她的家人,她不说我也不会主动去问。而那晚她说了,断断续续声泪俱下,我只倾听很少插言。
她说:“父亲与母亲一起去的德国,生活艰难,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父亲抛弃了我和母亲,那年我6岁。母亲一人无力抚养我,一年后她也改嫁了,对方是德国人,也就是我现在的继父。我们关系很冷淡。我并不容易相处,爹不疼娘不爱的人,是他们让我变成这样的,要求我性格可爱不觉得太过分吗?跟继父的孩子合不来,才被送了出来,当然是越远越好。我知道母亲很为难,但她也不应当对我不管不问啊!哪个孩子不想自己的妈妈……”从酒吧出来已近半夜,我只好叫了马车带她回摩尔。她的头伏在我肩上,犹自呓语,脸上是映着月光的泪痕。听到朋友心酸的往事,心情总归不会太好,尤其当你知道她独自承受这痛苦时。而今日,在我面前,她不再有保留,我当怎么回应这份情不至于太轻。
夜晚的风很凉爽,马铃声声,马蹄嘚嘚,依稀想起初来英伦时的情景,竟是那么久远的事了。这中间桩桩件件,就好似天上亮亮闪闪的碎星子。世间人事沉浮,就好比旧星的陨落与新星的升起,岂是容得人任意编排的。
惊扰了看门人的美梦。许是被夜风一吹,索菲清醒多了,只有脚步尚有些虚浮,我搀着她,静悄悄地走,并没打算将琼她们也惊醒。到了玄关,我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摸摸索索找开关,不想“啪”地一声灯自己开了,习惯了黑暗,一时觉得十分刺眼。
定睛,看到翰墨倚在沙发上,衬衣领口半开着,一脸困倦,一双眼睛却极为灼人。我知道接下来是什么,好歹得等我把人送到楼上再挨训吧。他倒也明白,去另一旁扶了索菲,只来得及为她盖好被褥,就被他踉踉跄跄拉下了楼,他沉坐在沙发上,留我在原地站着。
“翅膀刚长了羽毛,就学会了寻欢作乐吗?”他边掏出烟,边毫不留情地斥责。我自知理亏,就由他嘴上痛快,但是烟味太冲,我禁不住咳了几声。他脸色阴沉,一手将烟掐灭在烟缸里,红红的烟头因用力过猛戳到了手指,我心里一哆嗦,脚步不由得跟着动了,想要去看看他的伤,被他喝斥地立马愣在当地“站在那里!”我只得将伸出的手交握在身前。
“那就用你的伶牙俐齿讲个理由出来。”我看他面目阴沉,就老老实实小声说:“我没什么可说的,事已至此,认罚挨训,你施我受。”他说:“既然你这么容易就伏法,我也没什么好追究的,这个夏季就不要出门了。你只要说出,是哪个酒馆肯卖酒给你们就行了!”
我不禁哼笑出声:“怎么,你是要砸人酒馆,还是让人家吃官司?”他眉毛一横,不讲理地说:“这你管不着!”我不由急了:“你这样是毫无道理的,我们是自己送上门的生意,也没有明文禁止学生不可饮酒,总之,我不会告诉你的!”
他厉声说:“那么,你坐在那里的时候就没看看周围都是什么人,男人多还是女人多,熟人多还是陌生人多,像你们这样年龄的又有几个?难道必须得有明文规定才能阻止你做出错误的事情?”
我说:“我们已经17岁,懂得保全自己,你方才已经说过不追究了!”他嗤鼻一乐,低笑出声:“冰儿,17岁,不也未成年呢嘛!”
我打断他的讥笑,不知死活地说:“是呀,17岁小吗?做你的女儿还嫌稍大了呢,你的家长保护主义用在我身上,不觉过了吗?你若有管孩子的嗜好,就该早些结婚生子!”一个不留神,嘴就走在了思想的前头。
“你……”他不自觉捏起被烫伤的手指,眼中燃起蒸腾的火焰,蓝莹莹的火焰在碧色眼睛内幽幽暗暗,明灭不定,含着未知复杂的意味,他顿了一顿,狠声道:“不知好歹!现在再行叛逆不觉太晚了吗,允冰儿,你一向达人意知己心,我可以这么认为吧,你交了坏朋友,才有今天这番不知所谓的言论!如果换作你的父母在此地,他们会由着你胡来吗?看来我真是无权管你的!”
我说:“翰墨,你怎样训惩我都可以,但你不可以不了解我的朋友就诋毁她,每个人都有伤心事,借酒浇愁难道你没有过?借烟解闷你不是方才还在用吗?至于我的父母,我庆幸没让他们看到,而且我已自知有错,你代他们惩罚我,我毫无怨言!”
他一步向前,跨到我跟前,凝视我,自问自答:“我看免了吧!我是你什么人?父母吗?不是!朋友?也不像!哥哥?也不对……我真得回去好好想想我应以什么身份管教你!”他每一次的摇头否认,都令我自责难过,他神色失落的离开,园内传来汽车开足油门,因急拐,车轮擦地的声音,一颗心随之下沉。
一日,我在画室描画,有数十幅已画好。我在室内拉了一根线,将它们悬挂其上晾干。风吹进来,纸哗哗作响,起落间纸上风物倒像有了生命一般,意致十足。
“你看起来自得闲情,哥哥可没你这么好!”十分意外,薇薇安走了进来,我看向她身后,问:“翰墨没来吗?”
她并不答话,只将悬着的画一张一张看了过去:“这张工笔莲写实极了,竟像活生生盛放在眼前的荷塘里,哦,这张山水墨,意境也好,如果人要立在里面,一定是有雨飘下来的吧,还有这张江上夕照……”
看得出她的赞叹是出自肺腑的,但她也是有意不答我的问话,我放下笔,问:“薇薇安,你今天来,难道只是来看画的?”
她抿了嘴直直盯着我,似乎想要极力看出什么:“我实在不能明白,你说了什么,让哥哥失魂落魄,饭懒怠地吃,觉也不好好睡,你知道的,很多事等着他忙,这样下去他非垮了不可,这些日子他没来过吧?你就一点都不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