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一笑欢快地说:“那是因为有索菲这个德语流利的好朋友,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有意而为的活跃,令气氛稍好了些,大家看上去自然了许多。
“我看你还是先为孩子们房间,再多添置些用具!”海因里老先生吩咐她。她执起索菲的手,说:“是的,我怎么一高兴就忘了。索菲跟我一起去吧?妈妈有很多话要同你讲。”索菲被拉走了,我独自留了下来。
“你与索菲同窗6年?”他磕了磕烟斗,又放进些新的烟丝。
“我是四年前才去的那里,确切的说是四年!”我说。
“你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他定是不认为索菲能交上朋友。
“索菲外冷内热,性情挚烈,我很庆幸与她做朋友!”我边说边观察着他的神情,他像是不想我有这样一说,微有异色,他所知的索菲恐怕不是这样,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恕我直言,索菲与您十分相像!见到您令我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
“允小姐此话未免出格,你对我知道多少,妄加评论!”他果然不悦。
“连生气你们也一模一样!”我笑道。
“允小姐是有意跟我老头子开玩笑吗?”他虽然仍色厉声严,方才话语的尖锐已不复存在,又说:“令我怀疑英国的教育大不如前,女孩子被教导的已不分尊卑长幼!”
“英式教育注重自由和真理,真理面前,不分尊卑长幼。如果先生是指我对待长辈的态度,我愿拿出十二分的诚意向您说明我并无不敬之心。”他似乎没有在意我的表态,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承认,索菲令我十分头疼,这个家庭很复杂,我想这点索菲已向你汇报过。三个母亲生养的孩子生活在一起,是很难做到令他们人人满意快乐的!”
与其说他在讲述,不如说他在求得谅解:“她将一切人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很难说得上是个正常的小孩!她愤恨的眼神令她的哥哥姐姐们都害怕,简直是块不解人爱的冷石头!将她送到英国是不得已,因为我也曾在那里受过教育。最后的日子里她的母亲也常常不能亲近她。我想她对她母亲的感情异常复杂,对我们的婚姻是不认同的。我们只有私下关注她在英伦的生活,与校内保持通信往来。她的表现令我们赞赏,在新的环境里,或许给了她喘息重生的机会。”
“看来我的朋友并非无人关爱!”我笑着看向他,他不以为然地否认道:“我们德国人可不像你们中国人,有那么多泛滥的感情!”他嘴上虽然这么说,我看中国太太的一片柔情对他而言还是十分受用的,承认自己心底也有温情让他觉得难堪了吧。
我更开心地笑道:“那当然,您至少不会讨厌索菲,因为您讨厌她就等同于讨厌自己!”他怔了一怔,没有掩饰赞许的神色。
我继续道:“只是默默的关爱不做表达,也会削减它本有的效果,我看您和夫人最好当面跟她说清楚!”他面露迟疑,我理解地说:“这么些年纵使有隔阂也是难免的,她小时不能明白,大了未必就不能理解父母一片苦心,没有血缘浓于血缘的亲情不是更值得珍惜吗?先生不必担心,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知会感动成什么样!”
“允小姐既然这么说,那自然是好的,请小姐多为我们开导她。”
我爽快地答应了:“先生放心,您不说我也会竭尽全力,帮她打开心结兜藏快乐,因为她的一生还长,我不忍心看她郁郁寡欢。”
说到这里他已为之所动,感激言道:“如果我要是早些遇到允小姐这样的朋友,就不会郁郁度生活了吧,可见她真的幸运!”“先生若不介意我见识粗浅,我乐意与你们父女同执友谊!”他吸着烟斗默默点头。
索菲虽然没有了初到家中的局促,但仍然谈不上完全放松。她与海因里林绘烨的交谈依然是客客气气,这么着大家的日子都极为难捱。一日,我将她领到海因里先生的书房,将办公桌的抽屉打开,她看到码齐的摞摞书信十分吃惊。
那个时期德邦已广泛使用电话通信,很少有人书信往来,尤其看到来往地址是尹恩校务处时,一时好奇不解掺杂,不由得拿起来细细端详,我说:“这些书信海因里先生允许咱们观看!”
她已等不及似的,一封封掏了出来,有她精彩的英文文章,有她联谊会拉小提琴时神情投入的相片,有她各门功课的评语,她哑然立在一旁,身子靠在桌上。
我说:“海因里先生商务繁忙,将这些书信与公文放置一起,可见这些在他心中的分量!”
她含泪摇了摇头:“与其说他看重,不如说他存有愧疚,是母亲牺牲了对我的关照才换来的,她年纪轻轻嫁给一个老头,一心一意为他抚育四个非亲生子女,连自己唯一的女儿都忍心送离身边,他费点心思保存几张纸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牵起她的手,柔声道:“你明明知道不是这样的,一个人的愧疚是维持不了这么久的。愧疚也好,顾念你母亲的辛劳也罢,或者是长辈对小辈的疼惜也暂且不管他,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道理你必然是明白的,要懂得放下过往珍惜眼前人!天下的父爱并非只能从亲生父亲那里才能领受,你明白吗?”
她伏在我的怀里,哭泣:“冰儿,父亲的离弃怕是我永久的痛,比他死了更令我与母亲难堪!”我拍拍她的背道:“我哪能不了解你,你是这样真挚的一个人,你不放过别人也不放过自己,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需知,即便是亲生父母也只能生你的身,人生是你自己的人生!快乐与否在于你自己的选择!别再糊涂下去了!”
午后的时光真是静谧极了,林绘烨拿了她的锦扇来,非要我给她画幅小图上去。我说:“必是索菲在您面前多嘴,说我会工笔!”她也不否认:“离开这些年,祖国的物件留一件在身上能暖心,尤其自知不可能落叶归根的时候,那种冷清能入骨!”看她落寞的神情,我不由问:“洛阳家乡已经没有亲人了吗?”她说:“是的。”
我似有预知地笑道:“您也不必这样伤感,索菲会在中国安家也未可知!”她笑笑未置可否,我一笔笔画着,日影西斜,金黄的影子打在扇面上,蝶会牡丹宛然其上。一旁海因里手持报纸敲了敲烟斗,我头也未抬就对旁边看书的索菲说道:“还不快给先生换些烟丝!你最拿手!”索菲笑道:“偏偏只你,一心可以多用,事事都逃不过你那七窍玲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