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只笑不言语,她从海因里先生手中接过烟斗,细细挑了烟丝放进去,烟草味令室内一瞬间清香怡人,海因里老先生则和蔼地看着她,说:“果真比我熟练!”
我接道:“那是,全是被副校务长给炼出来的,我们学生委员开会时,讲到关键处,没烟了,他必会招呼索菲添烟丝,烟斗一磕就是讯号!”我们都笑了,难得,海因里先生也笑了。极寻常的居家闲话,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得来有多不容易!
来德转眼已月半有余。索菲四位兄姐皆已成人,不常住家,这些时日活动空间有限,两个人早想出去走走。出了府邸,正在门前的一条路上溜达,墙内沿路植有一排小含笑,花儿朵朵色泽清黄直若凝蜡,旁若无人地倾尽芬芳,三丈之内馨香四溢。与故园井旁数棵金桂,秋日的浓郁何其相似,一时有时空倒错的感觉。
索菲用手一个劲儿地拉我,才注意到正前方有人一直盯着我们瞧,不由得凝目极眺,恍然中自语:“该不是……翰墨?”那人立于夏日明晃晃的阳光下,一只手肘间搭着外套。另一只手遥遥向着我们挥动了两下。
索菲在一旁谐趣地说:“看来,是我将你霸占的太久,上门来要人了!”这条路本是条有坡度的混凝土路,他一步一步向上走着,有些费力,到我们碰头时头上已微微冒汗:“嗨,你们好!”
我略觉不忍:“你可以在原地等我们的,反正我们也要走下去!”他笑说:“我只道不远了,就将车停在外面走过来,谁知这路也可以这样修的,盘盘绕绕到了高处!”
索菲闻言不禁莞尔:“既然来了,就到家里饮几杯茶。你们一个等不及要见,一个满心地不忍,难道要顶着大太阳立在这里闲聊不成?”
翰墨听她话中有调侃,就有意揭我们的短:“大太阳的你们这么急着要出去,我哪能再把你们带回去,这么不识趣,再说君子素来成人之美,我看还是由我请客,咱们出去吃点东西得了。”
这样的中菜馆子实属罕见,在柏林的食府街上独树一帜,只是不知它的“一品锅”味道如何。甫一进去,店内凉风阵阵,方见冷风机在柜台一角作业,夏日经营火锅还真是妙策,国内自是不曾见,只因制冷机械造价高,想是没有老板愿意将它用于夏日饭馆经营,看来这机械之都不是造假的。
百花雕镂画屏后面,是布置小巧的隔间,红松木制的中式圆桌,圆凳,令人顿觉眼熟,如到家一般,宾至如归想必就是描述的此情此景。
傍晚餐时已近,陆续有人来,我们虽赶了个早,坐稳不过几分钟,小餐馆顾客就满了,来解馋的挺多。行了几个小时才来到此地,看来还是值得一尝的。除多了几样调味料及德式全麦面包,这一品锅也算是保留了原有风味。
索菲吃得津津有味,我离家这些年也是第一次吃火锅,自然也是热火朝天:“索菲比我更少吃到中国食物吧!”索菲边夹菜边自嘲说:“我知道怎么使筷子已经不错了!”
我转而问翰墨:“你怎么知道这么个好地方!”翰墨笑:“只要想吃就不难找到!”对着美食不由得话匣子就打开了,对索菲说:“说真的,你应该回国走走,在自己的祖国品尝本帮菜,那样才真正养人!”
索菲略一思索,而后无奈一笑:“我也想,如能来去如风无牵无挂多好,将母亲一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你就好了,学业完成便可回去!”
谈到回家就不由得开心:“你若回来,一定到江南找我!这东道主我做定了,必让你满意!”索菲爽快地与我击掌为约:“一言为定!”翰墨却渐渐神色不虞。
走出店门,翰墨叫住了索菲,说:“让冰儿跟我回行馆吧,有事与她打个商量。这里分店碰巧还有些要务等着处理,需些时日。你们动身返英时大家再会合。”
索菲会意巧笑:“跟你出来,没指望能把她再带回去!那行,我只好借用你的司机开车送我,你俩慢慢散步回行馆吧,好在也不远。”
行馆是威尔森老先生为方便分店管理,在柏林购置的临时居所,每个结账****都会在此小住一段时间。虽比不得英伦家里,家居用品倒也一应俱全,甚至雇有仆人做日常打理,我们的突然到来,依然令他们措手不及,可见翰墨此次行程打破了威尔森老先生的旧规,不在预知时间之内,而且显然,他刚抵德国就直接命店里的车接了他,前去格拉斯府邸找我,甚至没来得及通知行馆做好准备。
我们围桌坐在阳台的凉椅上,门灯幽暗的光亮笼罩着身边的所有。阳台宽大,花木扶疏,枝影横斜,落在石桌上,似拓上了简笔暗花,英式花茶芳香袭人。无事相扰的夜晚令人异常敏锐。
他身处光明不易趋及的角落,甚至放轻了呼吸,即使近在咫尺也不欲让人看清他的表情,但我就是知道他的眉目含忧,就是知道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我,似乎我的存在令他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问题。现时的气氛是我无法把握的,我后悔没有坚持跟索菲一起返回家去。
“翰墨,你说有事要与我商量。”我首先打破了沉默,他才回神,故作泰然地答道:“明日跟我巡视下分店,有不合理的地方给点建议。”我支起身子,认真地问他:“就这事吗?”
他点点头,目光闪躲,手不经意放在了茶杯上:“就这事。”不自觉的肢体语言往往会泄露人类的心口不一,看来这并不是真正的缘由。我审视着黑暗中他蓝芒跃动的双眸,想要从那里得到些隐藏着的讯息,然而无果,只好带了一丝失望答应:“行,我去。天不早了,还是去休息吧,明日还要早去店里。”
如果长大后懂得了什么,那就是不去刺探别人深埋心底,不想让你发现的秘密,这点对于朋友尤其重要,不亚于友谊本身。我站起身,孤落的门灯旁一只飞蛾寻光而来,扑扑拍打翅膀的声响,在寂静的夜晚犹如惊涛骇浪,它不惜以惹火赴死的悲怆,来完结自己短暂的生命,是天性?是自戕?这就好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可取而取之,明知不可爱而爱之。
“冰儿,你说距离会是问题吗?”我止住脚步,他的声音自缥渺的空气中传来,令人不由得泛起伤感,这才是他的秘密吧,我顿时了然,肯定道:“是,它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