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她送走后,翰墨自语道:“温特?这个姓氏,在德可不多见,只有一个家族,素来以销售机械闻名。”
傍晚我是独自回去的,翰墨不知何时离开了。天色灰暗,阴云低垂,过街风推人快行,脚步不由己。回到行馆,是掌灯时分。仆人端来茶水,放下杯碟后,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言道:“小姐,我觉得还是告诉您的好。先生今天回来的早,狠命喝了几瓶酒,而后有人来找,他又邀人出去喝了。”
“先生这里有熟识的朋友?”她想了想说:“要说起来,先生也不过第二次来这儿,应当没有熟识的朋友。有也是生意上的,但我们从没见过这位。”我暗暗着急。
已近午夜,外面的雨不见小,哗哗倾泻如柱,书看了几页怎么也看不进去,随手扔在了沙发上。正厅的门大开着,室内吊灯与门廊灯的白光交相辉映,照亮门前铺设的方块花岗岩,其上纹理蔓爬隐约可辨,雨柱打在上面,生成白色的小花,一朵朵萎落,一朵朵顷刻间又盛放。来来回回在门口踱着,时间晚一分心里就更急一分。
他踏了进来,浑身是水,短发贴着额角,那脸,那眉,那眼,那唇,必是蘸了悲伤调就的颜料,才描出来的。他甩开我搀扶的手,脚步虚浮,任己癫倒。太晚了,我已吩咐仆人去休息,只能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上楼。为他放了洗澡水,取了睡衣。我怕他穿着湿衣服倒头就睡,只好重复提醒他去浴室。
他古怪地笑着,喝喝又哼哼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允冰儿,你对谁都这么好,哪怕是今天刚认识的陌生人,嗯?我想知道,在你的友情中我又排第几?”
“翰墨,你喝多了,等你洗完澡换了衣服再说这个话题!”我边说边送他去浴室的方向,他反手一挡,险些立不稳跌倒,我慌忙上前去扶他。
“别把我当小孩子哄,现在就说!”他拗得可以,我问:“说完就去洗澡?”“对!”
我只好说:“不是父母胜似父母,不是朋友胜似朋友,不是哥哥胜似哥哥,这样的友谊,我只有独一份,对我来说是无价之宝!”
说完欲搀他去浴室,他狠狠推开我的手,步步紧逼,脸扭曲变形,痛不欲生:“允冰儿,不要再割我的心,它经不起你这样对待。篡改我的话,再返还给我?你明明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我只得步步后退,说:“翰墨,我以为我说的已经够明白了!我给不了你那么多!”我已抵在床沿,站立不稳。
他愤恨地说:“让我看看你是什么做的?你的心又是怎么捏的?”他的神情可怖,我彻底失了重心,趴在床上,我用一手迅速地支起半个身子,看着他渐渐逼迫而至的脸。
自知现在根本无法阻止他的蛮力,心慌的很,他脸上的雨水带了体温滑落在我的额头,我甚至注意到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吞咽着不可遏制的怒意和伤痛,他吻我,更似在泄愤:“冰儿,你不能不要我,你在慢慢取走我的性命!”
我抵住他的胸膛,每一分挣扎,都被他以更大的热情压制下,我不知道人淋湿了依然会这么滚烫,被箍得生疼,连气也喘不上来,只好抓住他胸前的衣物,微合双眸,回应他。
他有一瞬的中止,而后舒畅地轻哼一声,辗转深入,以致一时忘情,放松了警惕,松了手去扯我领口的纽扣,我得以抽出一只手来,狠狠甩到了他脸上,痛声叫道:“翰墨,你在干什么?你要伤害我吗?”
他一下子愣在那里,两汪翡翠立时滑下涟涟泪来,扑簌簌地珠子掉在我的嘴角,咸苦至极,我再也忍不住哭出声音,他哽咽着说:“冰儿,你说,有没有人能为心缝缝补补?”
窗外的风雨肆虐,又怎抵得过方寸之心百痛乱舞,然而那疼,那灼,那刺伤,那陷落,会比明明有切肤疼痛还要装作无事来得更痛吗?
一颗心纷乱如麻,身体很沉,第二天无恙晏起。仆人将早饭端了进来,说:“小姐,您就在床上吃吧。”她见我只看着她不说话,就领会说:“先生已经吃过去了店里。”我松了口气,说:“你把饭先放桌上,我起来吃!”她放下出去了。
起身对镜梳妆,唇上红肿如衔胭,颈中淤结如紫兰,一时恼羞极了,将难以遮丑的口红随手扔到了门口。把行李箱里的衣物抖落出来,没一样顶用的,只一件,母亲远邮来的薄绸旗袍衣领稍高,像得救似得三两下便将它裹在了身上。
仆人上楼来,通报说:“小姐,先生的电话!”我只得起身,下楼,不情愿地接过电话,吞吞吐吐地说了两个字:“喂……喂……”对方也好不到哪里去:“是……是我,店里有个邀请函是给你的,你最好过来一趟。”
我用手指一下一下划着桌面,过了一会儿子,才又说:“那个,我……你还是捎带回来吧。”他定了定声音,说:“是今天下午的邀请,从这里赴约近,你还是过来吧!”
我踽踽走着,只简单拢起两鬓的长发用发夹束在后面,软滑的丝锦宽袖若即若离亲合着白皙如玉的手腕,隐隐有些痒,如浮逸的云行过六月雪点亮的民居便道。
迎面走过三口之家,那粉雕玉琢的小男孩用甜软的童音对他母亲说:“快看,一位仙子!”那位母亲听闻不禁嫣然,笑着对丈夫说:“多美丽的中国女孩!”丈夫深情脉脉,对纤纤款款的妻子说:“不及你美!”
缭乱的心顷刻间安靖下来,原来最朴实无华的情感,才是人间至美。人行道上合欢绯意正浓,如扇绒花付与清风,零落如雨。
我在众人瞩目中一路行来,也无法承受这样的目光,他越过数几客人,虽行进曲曲折折,目光却不离不移,我不自觉用手掩下衣领,他要命地跟随我的动作瞥了过去,我却再也难掩飞来绯红,看到他嘴角似有若无的一丝笑意,狠不得拿鞋跟踩他几下,全是拜他所赐。
在客人的目光洗礼,在他的气息逼仄下,不由得低了头,他一手拉起我,走出店门,将我塞进车里。他有意平复呼吸,而我尽可能靠向座椅的另一边,车内极为沉默。
他侧过身子,怔了一怔,手倾了过来,我瑟缩着贴向车门,一朵合欢轻轻被掸落在天蚕素锦旗袍上,谢也不是不谢也不是,只微微对他笑笑,又惹他失神地盯视。我轻咳了一下,问:“嗯,是奥利希小姐的邀请吗?”他将手扶上方向盘,故作自然道:“是的,我送你去。”他边说边打开了引擎,阵阵震动传来,我惊跳地心魂才慢慢得以归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