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中旬,老吴家四口人带上几个婆子,收拾好行李准备往城里搬家了。老田不停的把屋里的几个大箱子往马车上抬,田家婆子倒乐得自在,没有主子在家的日子,就没有下人这一说了。
墙角的长根默默的流着泪,之前一起听夫子讲课的美好时光再也不会有了。城里的学堂离这儿太远,吴老爷这边的大宅子不能空着,他们不能跟着去城里,少爷和小姐都走了,只剩下他,就像一件无关紧要的行李被遗落了下来。
马车帘子是放下的,长根不知道,其实大志也在伤心,他曾答应过等自己去了新式学堂,每天会回来把自己学到的东西都教给长根的,可是自己失言了,就是失信于人。他没有掀起帘子和长根解释,是因为自己不知道从何说起,当马车向前挪动,渐行渐远的时候,英淑站了起来,晃悠着身子,对着站在家门口的长根喊道,我们还会回来的,哥哥放假的时候,我们就回来了。
大志抱着比自己小5岁的妹妹,坐在马车里默默无语,他没有勇气说出口的话,英淑都替她说了,长根会原谅自己吗?
思绪渐行渐远……
在城里的日子,一晃几年都过去了,吴老爷学会了做城里人,开始在家里养鸟,喝着龙井茶,唱着小曲,没事的时候拎着鸟笼,去附近街铺口的米店找老陈下盘象棋,棋逢对手,有时候坐下来就是一下午。夕阳的黄昏浮上天际时,吴老爷才会晃悠着身子,哼着江南小调往家走。
一进家门,看见大女儿也在,乐得高兴,命厨房的烧饭婆子,多弄几道大丫头喜欢的菜,留姑娘在娘家吃顿饭。大女儿吴英珠看见父亲回来了,笑着起身打招呼,自从父母进城住以后,就经常过来串串门,自己婆家就在城里头的街坊经营布坊,坐个黄包车十余分钟就到娘家了。
“哎呦,娘,你看我们家的小童养媳都开始学写字了,你看看这字写的多俊。”每回英珠看见英淑都叫她小“童养媳”,叫着叫着,都成习惯了,还挺顺口。
吴夫人见有婆子端着瓜子过来,啐了女儿一声,“是你妹妹,什么童养媳啊,等她长大了,就瞧她不恨你才怪,现在她还小,不懂事。你看她还冲你笑。”
“娘,瞧你说的,等她真长大了,不高兴才怪呢,我们大志那么优秀,都考上县城的高级小学了,以后可是有福气的人呢!”英珠正说着,摇着扇子,嗑起了瓜子。
“英淑啊,你在写什么呢?都看你写一下午了。”吴夫人用帕子给她擦擦额头沁出的细汗,姑娘家学点字也好。
“娘,我在写《千字文》,哥哥说,他有我这么大的时候,这些他都会了呢,哥哥太厉害了。”英淑指着书案上放着的《百家姓》、《三字经》、《千家诗》、《千字文》,抬头浅笑,水汪汪的大眼睛笑的弯弯的,非常漂亮。
“你别听你哥的,他是男娃子,你是女孩,学那么多有什么用,改天娘教你绣花玩啊?”吴夫人捏着女儿粉嘟嘟的小脸蛋,她从未见过这么可爱的脸,英淑从小就乖巧、伶俐,从不撒娇、耍横,一家人对她爱不释手。
“娘,英淑快7岁了吧?你怎么还没给她裹小脚啊?你还真打算把她养家里一辈子,不给她寻个好婆家啊?想当年,娘给我裹小脚的时候,我才6岁不到呢!”英珠心里的想法,从她娘的脸上找到了答案,明明是把英淑当童养媳养,还死不承认。
“哎呦,我们英淑都7岁啦,为娘的,还一直把我们英淑当小宝宝呢!”
“话说娘,就算你有心把她留家里养,也不能任着那双脚一直长下去啊,以后跟个粗使丫头一样长着一双大脚,多难看啊!”英珠悄悄的把她娘拽到一边,小声嘀咕着。
“大丫头,说的有道理,让张婆子在我的柜子里翻翻,当年给你们姐妹三准备的裹脚布,应该还剩下不少。”吴夫人一边说着,一边让张婆子去她柜子里取东西,裹脚的痛,至今记忆犹存,可是作女人就这命啊!娘不能因为心疼英淑,害了英淑一辈子。
“英淑啊,我们裹个漂亮的小脚,以后嫁个好婆家,好不好。”英珠抱起小女娃,把笔墨放在一边。比自己的女儿还小几岁呢,要说是妹妹,更像是女儿呢,想着心里又觉得好笑。
“姐姐,我不要嫁好婆家,也不要裹小脚”裹成小脚就不能跑着和哥哥一起玩耍了,她才不要呢,小小年纪的她能想到的只有这些了,可是她的命运,现在还不能由她自己做主,只能任由姐姐抱着,被娘亲用一层层的布,缠着小脚。
英淑强忍着疼痛,硬是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当大志推门进来的一刹那,英淑哭了出来,她知道唯一能救她的人回来了。
“娘亲,大姐,你们在干嘛,放开英淑,没见她在哭吗?”大志快步向前,夺下娘亲手中的裹脚布,一层层的给妹妹放了下来。
“大志,我们是为她好,现在不裹脚,以后怎么出去见人啊!”大姐发话了,旧思想已经在她这辈人的心里坚不可摧了。
“大姐,现在都什么社会了,城里那么多女学生,她们都不曾裹过脚,不是照样出得了门,逛得了街。她们可以,为什么我们英淑不可以呢!明年英淑也该上初小了,裹了脚还怎么去上学呢?”十二岁的大志已经不再是,那个连长根的话都兑现不了的小屁孩了,他能保护得了英淑。
“罢了,罢了,以后我们英淑做新式女学生,不裹脚就不裹了吧!”院落里逗着鸟的吴老爷听了半天她们的对话,发话了,一家之主都这样说了,裹脚的事只能作罢了。
“疼吗?”大志将英淑放下,看着被英淑的脚,脚尖的皮都被压破了,怜惜道,“既然那么疼,你为什么不喊出声来呢?”
“我在等你啊?哥肯定有法子的。”房间里只有他和大志两个人,她笑的无忧无虑,随心所欲。
“傻丫头”大志刮着英淑的鼻梁,他心疼所有小脚的女人,包括他的娘亲,那些被束缚的双脚,同样也桎梏了自由和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