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一个疯子。
我的眼睛长时间一动不动,我喜怒无常,哭笑随意,而且声音大得吓人。我的肚子长得像一面鼓,可我从不在乎里面是个什么东西。我想跳就跳,想打滚就打滚,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王拝拝说我是想死得忙了,一天到晚把我守倒,更重要的是把她男人防倒。看着我的肚皮一天天长大,她也不敢随便打骂我了,怕把王家的香火给灭了,甚至亲手给我煲汤喝,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我也不管那汤里是毒是水,给我就“咕咚咕咚”地喝下去,真是怪了,我一直没死。
王麻子知道自己身上背了命案,加上王拝拝和宝柱子千里迢迢按(释义:赶路,方言)回来,我也有了身孕,暂时收敛了很多,晚上不敢再打我的主意了,也不咋到处吹牛了。他花了无数银子,白花花的像流水一般,总算把二哥的死草草掩盖过去。在这样的乱世,天天都有穷人死,不是饿死,就是病死,要不就是被官匪打死,一个长工死,算个屁!官府派来的衙吏装模做样到现场来看了几次,王麻子好酒好菜招待,临走的时候再塞几个大大的红包。不出一个月,二哥的命案就草草结案了。可怜二哥,一个单身汉,无亲无故的,一条命就这么被交代了。
宝柱子像是知道他爹的丑事似的,变得更小胆,更傻了。我俩经常坐在院子里,大眼对小眼,看哪个把哪个盯得久。有时候,我痴痴呆呆地说:“宝柱子,我知道一个秘密,你想不想听?”他的眼神就散了,
小眼睛突然变得更小了,脸上的赘肉也颤抖起来,他把头摇得像把破扇子,惊恐地看着我……
宝柱子还变得特别怕他爹,比我还怕,只要他爹一靠近,他就浑身发抖,嘴里小声嘟囔:“杀、杀、杀……”。不过,在被王麻子狠狠扇了几耳光后,就再不敢吭声了。邻居挤眉弄眼地逗他:“宝柱子,要当爹喽!你得行哦!”他就“呵呵呵呵”地憨笑,憨口水跟倒往下流。众人就笑得更欢了,都讥笑道:“看那傻样,他也能下种?太阳怕是要打从西边出来喽,还不知道是谁的蛋哩!哈哈哈哈哈!”
我不再说话,也不再出门,即便如此,闲言碎语仍像空气似的,怎么都能挤进我的耳朵:“傻子怎么会生儿?多半是她跟那死的长工干的好事!”“他家那个长工死的蹊跷,这边肚子又大了,我看这其中肯定有鬼。”“别看王麻子整天笑嘻嘻的,他们屋头的水,深哦!”……对我来说,世上一切的喧嚣都只是从耳边飘过。我的心像陷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漆黑漆黑的,怎么都找不到出路,我也不想找到出路。我总是梦到二哥的血,沾得我满手都是,怎么都洗不干净。我还梦见是我杀了二哥,王麻子在旁边笑得乐颠颠,大声给我加油:“杀啊,杀啊!”我还隔三差五地梦到赤身裸体的王麻子骑在我的身上,发疯一样地笑,我大声喊:“二哥救命啊,救命啊!”王麻子笑得更疯狂了,“你的二哥已经死了,我把他杀死了!你和他干的好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王麻子说着,一把抄起刀,就要朝我的肚子上捅,他说:“我要你肚子里那货的命,那是条贱命!”
……
对我来说,白天和黑夜,现实和梦境早已没有区别。我的现实就是一场噩梦,如果不必噩梦更糟糕的话。我虽然不再说话,可我心里贼亮。我知道活人们说的无非都是些假话,空话,套话。这样说话,何必呢?还不如不说。
比如今天,我在院子里憨痴痴地晒太阳,我的两只脚都已经肿得穿不了鞋了,我就把脚丫子露出来,在椅子上躺得四仰八叉。像只猫似的,
王老三踱了过来,在太阳下眯着眼睛,打趣我说:“星娃子,你都胖得认不出来了。我远远看到你,还以为是铺在椅子上晒的棉絮。”我抬起眼,呆呆地看着他,痴痴地说:“你晓得王二哥是怎么死的吗?好多好多的血……”王老三的脸色一下变了,吓得苍白,他冲我摆手,紧张地说:“不要乱说话,星娃子。你现在是两条命在身啊,你好好养着吧。”说完,好像躲灾星似的,弓腰驼背地走了。我只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肯定知道王二哥死的冤枉,可和我一样选择沉默,又是一个懦弱的小人。我把轻蔑的眼光从他的背影挪开,继续去看阳光下的李子树。又是李子花飘香的时候了,只是给我摘李子的人已经没了。
光绪二十九年四月初四(1903年4月30日),我痛死痛活了一天一夜,嚼烂了三根绳子后,终于生下了一个女儿。十五岁的我当母亲了!
左邻右舍都晓得女疯子生娃娃了,我惨叫的声音吼得半条街都听得见。王麻子听说是个千金,脸垮得都能挤出水来,门坎都没进。王拝拝像泄了气的母鸡,抱着瘦骨嶙峋的女儿,一边逗弄一边埋怨:“哎,又是个赔钱货,就只长了一张嘴,啥子用都没的。”倒是宝柱子看着稀奇,笑得开心,胖的像个佛爷的手捧着跟只鸡儿大的婴儿不松手,“呵呵呵呵”笑个不停。
我根本不想看到她长成什么样子,我心里有恶心到想吐的冲动。宝柱子还多事,偏要把她抱到我身边。我有气无力地瞅了她一眼,那眼睛,那鼻子,简直跟王麻子的一模一样。我只看了她一眼,眼睛就闭上了,屈辱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不停地滑落下来,自打二哥去世后,我好久都没有落过泪了,这眼泪是从哪里来的?我打心眼里恨这个孩子,她的出生赤裸裸地把我隐忍的耻辱带到了这个世上。我一看到她,就钻心的痛,那一个个屈辱的夜晚就活灵活现地在眼前跳,朝身上钻,惹得新伤旧伤一并发作……
我恨这个孩子!
接生婆看我在那流泪,对我说:“刚生产完的女人不能小气,一小气就没奶了哈!”我满以为又会招来坐在身边的王拝拝一阵臭骂,没想到她竟然也开始一边抹眼泪,一边欷欷歔歔地说:“星娃子啊,你是受委屈了,你为王家受委屈了……”
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那么多年,她恨我恨到了骨头里,现在她男人上了我,我生了个小孩,她居然为我落泪不值,多么奇怪的女人啊?
孩子满月,我在满月酒上,第一次抱了她。还是那些老邻居,还是那些熟面孔。只是这些人影于我都是那么的模糊,那么无关紧要。我像一具行尸走肉,在酒席中穿梭,在人们的红齿白牙间行走,我走得是那么磕跘,我的心像锁了铅一般沉重。周大大来向我道喜,抹着眼泪说:“星娃子啊,你娘要看到你有这一天,该心满意足喽。可怜我们小妞子……”李大娘抓起一把红蛋,放在我怀里:“姑娘,好好活着吧。你现在当妈了,又有亲人了,好好活着,别想多了。”张幺姑已经是白发苍苍了,幺姑变成了老姑,她逗弄着我怀里的丫头,“依依呀呀”地和她说话,她握着我的手问:“啥时候生的啊?有名了吗?”我不答话,王拝拝抢着说了:“四月初四,属兔,还没有名儿哩。她外公还在生闷气,还没给取大名。”张幺姑接口说:“这有啥生闷气的呢?开头就是好事,星娃子还年轻,以后接着生就是了嘛!”她这一落口,我身子就一颤,脑子里又是一记闷棍,摇摇晃晃地差点摔倒。幸亏王拝拝扶着我,她也笑得尴尬,连连点头说:“就是,就是!你刚才问生辰,可有好的名字给我家孙女?”张幺姑自说得高兴,丝毫没觉察到异样,大声高气地说:“这姑娘生的多好啊!四月初四,文殊菩萨的圣诞哩。这丫头注定是个才女,取个大名叫‘彦’吧,有学问的意思,她以后肯定满腹诗书,是个女状元的料,哈哈哈哈。”
众人大声附和说好!在一片人声嘈杂中,我突然想起了王二哥,想起了他看书的样子,想起了他给我讲故事,他不就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吗?我的女儿如果能像他,那该有多好!我们能在一起认字、练字、读圣经、看书……想到这儿,我心里有点热气往上冒了,看着怀里小不丁点儿的女儿,我下意识地抱紧了她。“我的女儿!”我在心底默默地说,“如果有一天,你也能读书认字,能像王二哥那样和娘作伴,那该有多好!”
彦儿,我的女儿,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从那以后,我行尸走肉的生活开始有点盼头了。我不管王麻子看我的眼光有多凶狠,我不管周围的邻居怎样说三道四,嚼尽舌根,这些都与我无关!我有女儿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亲人了。娘娘走了、王二哥走了、启娘娘、启叔叔、金姐姐都走了,除了我的女儿,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从此,我就只为我的女儿活了。我给她喂奶、换尿片,我从不离开她,一抱就是半天,哼着别人都听不懂的歌。我小声告诉她我的委屈、孤独还有耻辱。她睁着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愣愣地听着,安静得不得了。这孩子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她娘差点就不要她了,知道她到这个世界,伤了她娘的心。她是那么乖,从不哭闹,好像知道自己是上帝派来的天使,是上帝给娘最珍贵的礼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安慰她娘垂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