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麻子像头狼,随时都想咬我一口。只是碍于王拝拝和宝柱子在,下不了口。
我打水的时候,他的眼睛腻在我弓着的屁股上;我哄彦儿睡觉的时候,他的眼睛落在我的胸上;我在柜台上收钱找零的时候,他的眼睛在我的背上。我知道他那颗禽兽的心又在蠢蠢欲动了。王二哥死了快一年半了,王麻子该到“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时候了。
彦儿走路走得早,跌跌撞撞地满院子跑。宝柱子胡子拉碴的人了,还撵着彦儿,追得上窜下跳、气喘吁吁、大声尖叫。我在阳光下做着针线活,一边做,一边眯着眼睛看他俩追逐打闹。平心而论,宝柱子不是坏人,他只是生来就没心没肺没脑,永远都长不大。但在这样的乱世,上帝把他造成这样,还真是眷顾他。我却不同,我还不到十七岁,白头发却从心上一路倔强地长出来,在头上葱葱郁郁。我常常觉得自己是彦儿的外婆而不是娘娘,彦儿总是一脸天真,无忧无虑;而我却是日也忧夜也忧,没有一天安生。我总觉得有一天不幸还会降临到我们头上,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般,躲也躲不过。
夜晚的时候,我总是睡不着。我时常听到王拝拝恶毒诅咒王麻子的声音,那些压扁了的字眼,就算隔着几扇门,也能挤到我的耳朵里:“你这个畜生……她是你的儿媳……你******才是不下蛋的母鸡。”然后接着,就是几记清脆的耳光。王麻子小人动手不动口,王拝拝凄惨的哭声就弯弯绕绕缠在梁上大半个晚上。吵架、扇耳光、对打、嚎啕大哭……成了每天晚上的例行节目。我知道他们的争吵肯定和我有关,我也知道王拝拝最后会败下阵来。她不过是只母老虎,还是纸做的那种,而王麻子是那种杀了人都不眨眼,还能跟你笑嘻嘻摆龙门阵的笑面虎。我知道那一天迟早会来,可我能躲到哪里去呢?我只能抱紧睡得笑眯眯、香喷喷的彦儿,在心底回忆启娘娘常给我们念的诗句:“你不要害怕,因为我与你同在……我必坚固你,我必帮助你,我必用公义的右手扶持你。”
终于有一天晚上,被打得脸都肿亮了的王拝拝,裹上棒槌包袱,拉起宝柱子,逃也似地回娘家了。宝柱子舍不得走,在那儿“咿咿呀呀”的,被他爹狠狠扇了两个耳光,也清风雅静了。我哭着跪在王拝拝面前,求她道:“娘,你也带我和彦儿走吧,求求你了。” 王拝拝黑着脸,垂着眼,欲言又止,含含糊糊:“星娃子,人各有命,你好生伺候你爹吧。娘……哎……!”她没敢再说下去,王麻子在一边凶神恶煞地看着她。她抹着眼泪,颠着小脚坐上了鸡公车。王麻子连门都没出,稳稳地在堂屋坐着,翘着二郎腿,一脸得意洋洋……
她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是铜钱大的雨点落下来,打雷扯活闪(释意:闪电,方言),把彦儿吓得惊叫唤。我只好把她抱在怀里,哄着、哼着、让她“不怕,不怕。”虽然事实是,我已经吓得双脚双手都在哆嗦了。果不其然,王麻子没费什么劲儿就窜了进来,他狞笑着,张牙舞爪,怪声怪气地说:“你叫啊,我看谁还敢站出来帮你。王老二死了,死婆娘也打跑了,我看你现在还能朝哪里跑!”他一步一步地走上来,肥胖的身躯挡在我面前,把我完全笼罩在阴影中。他肮脏的手在我身上摸索,臭气熏天的嘴凑了上来,他一边扯我的裤腰带,还一边嘟囔:“你是我的,我告诉过你,你永远是我的,哈哈哈哈!”有那么一刻,我只想和他拼了。可当我睁开眼睛,双手摸索着找剪子的时候,看到在床的那头熟睡的彦儿,我拼死的心又软了,如果我死了,我的彦儿怎么办?我痛苦地闭上眼睛,任凭王麻子在身上发泄****,屋里屋外都是一片黑暗。
“我能丢下自己的女儿,和这个禽兽同归于尽吗?”
“当然不行,你的生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没有权利结束他。”
“我的试炼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相信我,孩子。我爱你,也爱彦儿。爱里没有惧怕,爱既完全,就把惧怕除去。因为惧怕里含着刑法,惧怕的人在爱里未得完全。”
……
白天,王麻子是我的公公,彦儿的外公,人头马面,有头有脸;可一到晚上,等彦儿睡着了,他就变成了禽兽,从晚上到早上,能折腾我一宿。他喜欢把我剥得精光,再捆绑起来毒打,我惨叫的声音让他兴奋不已,激动无比。在把我打得奄奄一息后,他就把自己脱得精光,掰开我的两条腿,像禽兽分解猎物一样,慢慢享用。我不敢反抗,也无力反抗。如果稍有不从,他就更变本加利地折磨我:把捆绑我的布条变成铁链,在我身上撒尿,或者逼我光着身子在地上爬。无数次,我从噩梦中醒过来,发现自己的现实其实比噩梦还要残忍。而心满意足的王麻子,已经在我身边睡得直打呼噜。我恨得咬牙切齿,却无能为力,只能把眼泪狠命地往肚子里吞,在祷告中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的长夜。
彦儿在一天天地长大,她能走路了,能开口叫“娘娘”了,她笑起来天真无邪,像个天使,她是我黑色生命中唯一的那一抹亮色。我像娘娘一样,在夜晚给她指点满天的星星,在寂寞的窗下,给她讲故事:“你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婆婆(释意:姥姥,方言)说,娘娘出生的时候,满天的星星,就像今天晚上一样,所以他们就叫娘‘星娃子’。你看,顺着我的手看过去,天那边有七个连在一起,看起来像瓢儿(释意:勺子,方言)的星星,那叫‘北斗七星’。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彦儿睁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兴奋地直拍手。她突然问道:“娘娘,我出生的时候天上也有很多星星吗?”她抬起头问我,眼里满是期待。
“没有,你出生的时候是凌晨,阳光都照进来了,娘娘痛了整整一天一夜。”
“哦!”彦儿的大眼睛里一阵小失望,不过,她乖巧得很,用胖胖的小手抓住我的手,小大人似地说:“娘娘,对不起,为了生我,你痛惨了……”
我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心头涌起一股暖流,一把搂住她小小的身体。这孩子是个奇迹,是上天赐给我的安慰。我想起自己出身的那天晚上,听娘娘说,是满天的星星——像耶稣出生的那晚。我想,也许这就是我命运多劫的原因。我每天都在祷告,希望彦儿不要和我同命,她生在黎明,她的生命应该向阳,应该快乐幸福。
我不知道自己能陪她到哪一天,随着时间的增加,我心中那团复仇的火焰越来越强烈,它在我的心底翻滚,在我的眼睛里燃烧,在我惨叫的声音里沸腾,我知道有一天,这股火焰会以不可阻挡之势,将我和王麻子——两团赤裸裸的肉体——一起烧作灰烬!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四月二十的一天,王麻子和王老三进货去了,我一个人带着彦儿在守铺子,客人不多,彦儿在铺子前蹦蹦跳跳地玩耍。我正埋头算账,突然听到彦儿在连声叫“娘娘”,我寻声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她还是那么高挑瘦弱,穿着那件熟悉的月白大褂,微笑着向我款款走来。像过去一样,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在做梦似的。“星娃子,你还记得我吗?真没想到你都当妈妈了。”她笑盈盈地对我说,我的喉头一阵发紧,温热的眼泪突然涌出眼眶,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我在心底默默地念:“金姐姐,真的是你吗?你真回来了吗?”
就像读懂了我的心思,金姐姐的眼里也满是泪水,她哽咽着说:“是的,星娃子,我们都回来了!启娘娘、启叔叔还有赫牧师夫妇,都回来了。我们要在这片土地上重新建教堂,还有医院。星娃子,你还好吗?王二哥还好吗?”
她一提起王二哥,我的心突然就痛得无法动弹,像有万条蚯蚓在咬噬,痛得钻心。“没了,他没了。”我摇着头,语无伦次地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尽量避免去想王二哥,因为每次一想到他,那份撕心裂肺的痛就让我颤栗不已,对王麻子报复的念头就能折磨得我整夜整夜地发疯。可为了彦儿,我只有选择苟活,我选择了遗忘,选择了麻木,没心没肺地活下去。我以为自己早已忘了王二哥,可当再次冷不丁地听到他的名字时,我仍能感到自己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泪如泉涌,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娘娘,不哭,不哭。”彦儿伸出胖胖的手,一个劲儿地往我脸上蹭,我从金姐姐怀里接过她,紧紧搂着她小小的身躯,哭得更伤心了……
金姐姐没呆多久就匆匆走了,她告诉我,红灯教被完全铲除了,朝廷赔了教会1500两银子,启娘娘和启叔叔又重新回到成都,准备再起炉灶,重建教堂和医院。“星娃子,我们大家欢迎你随时回来,你是我们的家人,你在成都又有家了。”金姐姐握住我的手,真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