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里糊涂的吃完饭,已是丑时将近。
竹鸢胡乱抹了抹嘴嘴,心说没人盯着吃饭真是带劲。
“鸢鸢初来乍到,我那芜珩居偏房还未打扫,起居物什首饰襦裙等想必还要准备,恐怕要让鸢鸢和女萝凑合住几天了。”
饭毕,颜枳又幽幽的飘来几句,“不知鸢鸢意下如何。”
“那当然好,我对这颜府还不熟悉,对做丫鬟这事也不懂,刚好和女萝交流交流。”竹鸢意犹未尽的望着桌上的残羹剩饭,似乎还没吃饱。
“那我就有人作伴啦。”女萝高兴地又想往折鸢身上蹭,被她扭扭身子躲开了。
“是啊,毕竟是不知从哪里来的人,省的不知天高地厚冲撞了我颜府上的贵客。”连翘起身撂下一句话,“属下先行告退。”
竹鸢心里呵呵一声,干脆充耳不闻,“连翘娘子走好不送。”
她故意将娘子二字咬的极重,激一激连翘这个女扮男装。
“那竹鸢,时辰还早,我带你去颜府看一看好不好?”女萝歪歪头,冲竹鸢娇憨一笑。
——
女萝与竹鸢并肩而行,一路上鸟语花香,春意相随。
“这便是你说的那个名为‘润’的小溪吗?”
竹鸢坐在横过溪水的矮栏木板桥上,脚自然的悬空垂下木桥,有一搭没一搭的撩拨着娟娟而行的细流。
正午已过,阳光泛在水波上,跳跃在细浪上,顽皮的像个孩子。
水清澈见底,能清楚的辨得那一块是石头,那一处是卵子,偶尔有几尾鲤鱼从她脚边翕忽而过,在水中留下片片红影。
女萝逗着水中游鱼,面颊像身旁在春风中灿烂的桃花,相应而红。
“是呀,它处在颜府的后花园中,水声清冽,我们偶尔会在这里洗一些瓜果蔬菜。”
“没想到颜枳这么有钱,宅院还挺气派的,连溪水都有。”竹鸢环顾四周,满眼绿意。
“那是当然喽,”女萝有些小骄傲,“虽然从门口看青葙宅并不大,但是它有着整个洛邑城最大的花园,春天,野花烂漫,绵绵不绝;冬天,雪压树枝,红梅齐绽,可好看了。”
“你来这里很久了吗?”竹鸢好奇的问。
“倒也没有……”女萝抚了抚耳后的碎发,没了下半句
“不过,说到家,”她话语一顿,“竹鸢的家在哪里呢?”
“我的家?”折鸢回头看她,爽朗一笑,波动了一池湖水,“我的家离这里很远,而且我不喜欢它。”
“看你的穿着很是不错,想必家里也富庶,怎么会不喜欢呢。”
“我家里确实有钱,很有钱,”竹鸢笑得像个逃脱了家的掌控的孩子,“可我就是不喜欢它,否则我怎么这么轻易的同意留下来呢。”
“听崇风说,你是因为欠了二爷的钱。”
“对,我欠了那个小白脸的钱。”竹鸢摇晃着二郎腿,春风扑面而来扬起暖流,她额前的碎发被呼啦啦的吹起,显得她爽直而率性,“所以就做丫鬟还钱。”
风不息,她心中的水波也未息。
坐在木桥上望着晴空,她忽然感觉到了洛阳城对她这个新客人的挥手,颜府中人对她的善意,以及无比的——
自由。
她没有骗人,她不喜欢自己的家。
那个地方叫做康国。
她在那里是长王女,虽然有一个姐姐,但母亲说她是贱人所生,不配做长女。
她的母亲是匈奴也那族后裔首领之女。
到了她的母亲这一代,也那族身上的血腥已经几乎被抹干净了,连典型的胡人特征都已经渐渐丧失,到了竹鸢这里只留下了淡淡的绿眸。而母亲之所以能成为母后,是因为她的手里握着兵权,其中最善战的勇士,来自于她的母族。
也那族人并不听命于淳于氏,但和汉人血脉混合后的也那族人保留着好战的天性,磨去了嗜血的兽性,他们在大周边境过着不错的聚居日子,并未降于任何人,大周也同样如此。大周皇帝虽然对这支部落颇为忌惮,但并不敢轻举妄动。
她十岁时也那族首领病重,父王又疏于朝政,兵权暂时移交到母亲手中,她也有了垂帘听政,干预政治的权利。她的母亲年轻时是也那族乃至康国的铁军将帅,将领风范不输于男人。
自从母亲成为母后,好像康国的天都变了。
此起彼伏的向大周投降的声音,议事厅上一波又一波的对现状不满的声音,也有各种针对母亲的流言蜚语。
她看不懂那些权利旋涡,勾心斗角,也不想看懂。潜意识里,她认为,那些事情与她无关。
在姐姐嫁入长安后,母亲带她密会了也那族有威望的将领,将也那族的兵权正式交于了她,并允诺她笄礼之后可以试着练兵。
她不知所措。
康国的山河越来越飘摇,大周的窥视越来越凶狠。这兵权,像一块烫手的山芋,猛烈的灼烧着她。
想逃的愿望越来越迫切,她虚岁十五,这种国家大事为何要和她挂上钩呢?
“你在想什么呢?”女萝不知何时坐在了她的旁边,扭过头好奇地问她。
“我在想大家以后就在同一个屋檐下了,要多关照啊。”
——
涟月居。
颜枳慢慢喝着一盏黑苦荞茶,不语。一个男人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
男人有着一头漂亮的乌发,高高的绾起,显得干练而有英气。面容深邃轮廓分明,宛如玉刻雕像,薄唇紧闭,目光泠泠,瞳仁晶莹,微微颔首,冷冽而不可靠近。
半晌,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单无醉是颜枳的兄弟,比他年长,共事多年。
据说二人最初是多年前在城外的山庄相遇,山庄遭了那场大劫难后更是相依为命同甘共苦。
如今颜枳早已是东都的红人,家大业大,二人同在颜府,共同料理事端,关系一如当初少年郎。
只是,有些闲言碎语,说二人关系其实并不融洽。颜枳当年是被单无醉家的山庄收留,而单一家中落道后颜枳倒是飞黄腾达了起来,难免会落下些闲话。
“你的目的达到了。”
“想让父皇承认我,没个敲门砖怎么行,”颜枳放下茶盏,十指相扣,“拆散康国暂时的盟友也那族人,让那群只在打仗上占些优势的蛮夷归降大周,当然要拿下嫁给康国王的也那族女人,她可是力挺也那族与康国联盟。”
“而拿下她的最好办法,就是从她那个挣脱了缰绳的心肝女儿下手。”单无醉冷眼看他。
“果然是我的好兄弟啊。”颜枳眯眯眼,冲他绽开笑意。
“所以你对她的女儿这么好,”单无醉垂下眸子,不屑地吐出一句话,“一如既往的虚伪成性。”
“可是你除了帮我没有别的办法,”与看起来冷若冰霜的单无醉完全不同,即使他话中带刺,颜枳脸上依旧浮现着淡淡的笑意,“只有我重新夺得皇子之位,你才能顺着我触碰到皇家的人。”
“我有时候会想,一刀捅死你会不会更痛快一些。”
颜枳歪头,清朗的面庞俊逸而且人畜无害,“你不会这么干的。”
“为什么。”单无醉回道。
“因为现在的你,根本打不过我。”
“当初那个哭哭啼啼娘气十足的家伙长大了啊。”单一冷哼。
“昨日之日不可留,”颜枳眼中忽然闪过一丝阴狠,“单一,你可别忘了,这里是颜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