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石榴岗海军基地,有一大片家属区,大多为六七十年代建造的苏式家属楼。海军基地下属单位众多,人员构成复杂,且流动性大,虽然住在一个大院,但大多数人互相并不熟悉,邻里之间也多老死不相往来。
张晓露(陈娇又用回在省武校的化名)成了其中一家人的养女。养父姓张,叫张祖成,55岁,原海军医院财务处会计,因为中风导致半身不遂,已经瘫痪在床多年。养母李秀琴,48岁,原海军医院的护工,半年前患了严重肾病,已经转成尿毒症,每个月都要上医院做透析。
张晓露进了大学但没有住校,每天下午下课后返回家中照顾病中的养父母。一天,她坐在开往石榴岗的公共汽车上,突然悟到自己当年为什么会被刘教官从武校挑中。除了政治上可靠外,自己的身世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为一个没有亲身父母监管、孤苦伶仃的孩子再造一个身份相对简单些,那些父母健全、人丁兴旺的人家的孩子执行起任务该没有这么方便吧?
这么想着,张晓露眼里涌上了泪水。
养父多年前就已经病退,工资低得可怜,养母原本只是医院的临时工,病后只能辞工,家里的经济早已捉襟见肘。这样的家庭供一个大学生读书自然有困难,所以,张晓露在对外经贸大学酒店管理专业学了三个月之后,不得已辍学了。
她准备去深圳打工,赚钱为养母治病。
张晓露坐在“绿岛”咖啡厅靠窗的座位上,等待米处长。
下午1点,身穿休闲套装的米处长出现了。坐定后,米处长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相片交给张晓露。
相片上是一个白衣女子正在从车上下来。虽然是偷拍的,但拍得很清晰。从相片看,这个女子的身材和长相都相当出众。张晓露觉得这个女子有点面熟,便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盯着照片看了一分钟,想起来了:“她是我在省武校认识的张婉晴的姐姐!”
米处长微笑道:“这就是我挑选你来执行这个任务的原因。她叫张婉柔,今年30岁,香港人,身世不详。在孤儿院长大,10岁时被人领养,在香港完成中学教育后被送到加拿大留学。1989年回到香港,现在是深圳名爵俱乐部的总经理。”
张晓露仔细听着,不敢漏过一句话。心想,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进入米处长的视野呢?
“张婉柔在香港、深圳两地不定期居住,在深圳时晚上喜欢去夜场玩,丽都夜总会和明珠夜总会是她常去的地方。你任选其中一家去应聘,成为那里的女招待,等她来玩的时候,想办法接近她。”米处长对张晓露交待了任务。
“嗯。我知道了。”张晓露答应。但她又想起一个问题,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见过张婉柔呢?”
米处长淡然一笑:“张婉柔两年前就进入了我们的视线。派你去省武校学习,让你成为武校的明星,就是为了让她对你眼熟,给将来接近她创造条件。”
张晓露恍然大悟。对米处长的深谋远虑表示佩服,又对自己一年前就成为一颗棋子浑然不觉有些心惊。
“晓露,遇到问题要多动脑,少动口,这样的问题以后不要再问了。这是你第一次执行任务,我再强调一遍纪律。我们的工作上不能告父母,下不能告爱人。任何一点疏忽不仅会给我们的工作带来损失,也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夜总会的环境复杂,你要注意保护自己。身为一名特工,身手敏捷不是最重要的,头脑灵活才是重点,遇事头脑一定要冷静,千万不能冲动。记住,你是为了给养母治病不得已辍学的大学生,你每个月要回来一次看望你的养父母,回广州的时候给寻呼台留言,加上999,第二天中午1点我们会在这里见面。有紧急情况打这个电话。”米处长把电话号码写给张晓露。
张晓露默念了三遍,牢牢记住了那个号码。
“记下了吗?记下了就毁掉。”米处长道。
张晓露把那张纸条撕成碎片,揉成一团,扔进桌上的烟灰缸。
米处长拿出打火机,将那个纸团烧了,悠悠地说:“好的习惯,一开始就要养成。”
2
为了保险起见,张晓露决定先在广州选一家夜总会应聘,取得一些工作经验,以便到了深圳之后,能顺利成为那两家夜总会的女招待。
张晓露挑了一家在广州生意很红火的帝豪夜总会应聘。经理看见进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随便问了几句话,立即决定录用,且当天晚上就让她上工了。
帝豪夜总会那天晚上的生意特别火爆,客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小姐也一拨一拨地被客人挑走。晓露因为刚来,被排到后面。到了晚上十点多才被妈咪带到一个包厢里。
晓露与九个女孩进了包厢,站成一排,供客人挑选。这样的形式,让晓露觉得很屈辱,看身边的女孩,倒是一个个无所谓的样子。晓露与另外四个被挑中的小姐留了下来,其余五位小姐鱼贯走出包厢。
这五个客人皆为二三十岁的年轻男子,听口音是从香港来的,看他们的言行举止,便知是常泡在夜店里玩的,对夜总会的环境非常熟悉。他们点的酒水、小吃、果盘很快上来了,各人便搂着自己刚才挑中的小姐唱起歌来。
这群人的歌喉实在不敢恭维,只能用鬼哭狼嚎来形容。只有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子唱得还像那么回事,晓露注意看了他几眼,听别人叫他“波仔”。晓露陪的客人叫“泉哥”,长得黝黑精瘦,脖子上挂着一根粗粗的金链,手上戴着三个金戒指。泉哥唱起歌来比公鸭还难听,看他拿着麦克风,摇头晃脑唱歌的样子,晓露又好气又好笑。不唱歌的时候,泉哥便喝酒,举着酒杯到处找人干杯,他喝完一杯,晓露便赶忙拿起酒瓶又给他斟满。
泉哥去上卫生间了,波仔拿着点歌单过来:“刚才听你唱得不错,等会儿合唱一首如何?”
晓露谦虚道:“哪里,我也是乱唱的。”
“至少你的音准,不像他们跑调跑到八百里外了。”波仔笑道。
“你唱得也不错,听你唱歌很舒服。”晓露道。
“听别人唱歌都像受罪,是吧?”波仔笑道。
晓露笑而不语。一个叫“大飞”的人正在声嘶力竭地唱《上海滩》,难听得让晓露想找棉花把耳朵塞起来。
“哈哈。”波仔笑起来,对晓露眨了眨眼睛:“我想起昨天在什么报纸上看到一句话,五音不全的人偏喜欢唱卡拉OK,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果然不错啊。”
晓露“扑哧”笑出声来。这时泉哥回来了,波仔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
过了一会儿,发生了一点意外。泉哥起身去找人拼酒的时候,撞上进来送果盘的女服务生,泉哥一个踉跄,酒杯没拿稳,掉在地上,酒撒在泉哥的裤子上。
“对不住,对不住!”女服务生连忙把果盘放到茶几上,过来道歉。
“啪!”泉哥扬手打了服务员一个耳光,嘴里骂道:“说声对不住就得了?你弄脏了老子的裤子!臭婊子!你给老子舔干净!”
女服务生的左腮被打得肿起来,她吓得跪在地上,不停地道歉:“对不住,真的对不住!”
晓露看不下去了,她过去扶起那个女服务生:“她只是不小心,已经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
“啊哈,还有人敢帮腔,你是不是也想和她一起给老子舔裤子啊?”泉哥流里流气地笑起来。
“请你放尊重点,不要太过分了!”晓露也火了,站直了对他说。
“要我放尊重点?有没有搞错,小姐,你今天是不是第一天上班?叫妈咪过来,问问她怎么调教的小姐!”泉哥怒极反笑,指着晓露说。
“好了好了,泉哥,消消气。”波仔过来劝道,“今晚我们兄弟几个自己出来寻开心,莫为了一点小事让大家扫兴。”他转头对跪在地上的女服务生说,“还不快叫人把这里打扫干净!”
吓得脸色发白的女服务生立即站起来,开了包厢门逃了出去。不一会,进来两个男服务生将地上清扫干净。
泉哥余气未消,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看着晓露,晓露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波仔过去拍着泉哥的肩膀说:“泉哥,大人大量,与这些小姐计较显得多没风度啊。这个小姐连胸都没有,一看就是刚出道的了,还不懂事。我刚才挑的那个小姐胸又大,又温柔,和你换怎么样?”说完把晓露拉了过去。
泉哥哈哈大笑:“原来波仔你喜欢胸小的,早说呀,一开始就让给你了。”原来坐在波仔旁边的小姐坐过来,嗲声嗲气地说:“泉哥,莫生气了。来,喝杯酒消消气。”
泉哥与小姐喝了一杯交杯酒,脸色平复下来。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晓露感激地看了波仔一眼。
波仔偷偷问了声:“你挺有个性的啊,刚出来做?”
晓露低声答道:“是。今天第一天上班。”
“脾气不好做不了这一行的。今天要不是我解围,他把妈咪叫来,你和那个服务生都有麻烦。”波仔道。
“谢谢你。”晓露低着头说。
“陪我一起唱《万水千山总是情》,唱好了,便算是谢我了。”波仔道。
晓露笑着点了点头。
张晓露在帝豪夜总会只当了一个晚上的“小姐”,第二天便不辞而别去了深圳。她没想到,她做“小姐”的第一个晚上认识的波仔,以后会再次出现她的生活中,与他的纠缠会对自己的人生产生重大影响。
3
1991年的中国,娱乐业远没有现在这么发达,即使在处于改革开放前沿的深圳,上档次的夜总会也是屈指可数。丽都夜总会和和明珠夜总会是深圳最著名的两家夜总会。那里有最豪华的包间、最够劲的音响设备和最漂亮的小姐。两家夜总会的生意皆十分火爆,每天夜晚一到晚上10点门口便停满各款高级轿车。
张晓露选了丽都夜总会去应聘。那天下午,她拿着填好的表格,被前台接待小姐领到经理办公室前,发现经理室门口已经坐着几个年轻靓丽的女子在等候。事先已经了解到因为丽都夜总会的生意红火,来这里消费的客人非富即贵,给“小姐”的小费也特别慷慨,这里“小姐”的收入是其他夜总会小姐的几倍,所以丽都夜总会对“小姐”的要求也特别高,没有十分姿色和一技之长的“小姐”是没有机会进去的。娱乐业的竞争是最残酷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各领风骚三五载。夜总会需要不断输入更靓丽、更新鲜的“小姐”来保持对客人的吸引力。有些“小姐”干不了多久就被客人看上,买一套房子包养起来。也有运气好,一步登天成了富商“太太”的。这些小姐空出来的位置也需要人顶替,所以,夜总会的招聘广告下面注明:此信息常年有效。
张晓露坐在最后一张凳子上,打量着身旁那些衣着时尚的女子,一个个身材高挑,容颜俏丽,年纪都不超过20岁,心里不禁为她们感到悲哀,长得这么漂亮,干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到夜总会做“小姐”呢,辜负了爹娘给的好皮囊。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是来应聘的吗?在别人眼里,自己和这些女孩有什么区别?
张晓露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终于轮到张晓露进去了。她看到坐在大班桌后面的是一个穿花衬衫的中年男子,头发被电吹风和摩丝打理得纹丝不乱,看样子他就是经理了。他旁边还坐着一位30岁左右的漂亮女人,穿着藏青色的职业西服套裙,头发盘得整整齐齐,一副白领丽人的模样。晓露知道,这个女人职务是客户经理,也就是俗称的“妈咪”。
晓露微笑着对两位点点头,径直走到大班桌前坐下。
“起立!”那位自称姓王的经理命令道。
晓露莫名其妙地站起来。
“退回到门口,再走一次!”王经理说。
晓露明白了,这是在考察自己的身材和仪态。便退回门口又走了一次,再次回到他前面的椅子坐下。
王经理与领班“妈咪”对视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他低头看了看张晓露填的表格,问:“你是广州人?”
“是”
“以前在哪里做过吗?”
“只在广州帝豪夜总会做过,不过时间不长。”
“会跳舞吗?”
“会。”
“会跳哪几种?”
“除了交谊舞,还有探戈和伦巴。”
“酒量怎么样?”
“芝华士12年能喝一整瓶,啤酒能喝两三瓶。”
经理“嗯”了一声,用红色签字笔在张晓露的那张表格上打了一个勾 。
那天下午与张晓露一起面试的五个小姐,只录取了张晓露一人。领班“妈咪”领张晓露去职工宿舍,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我叫蒂娜,是这里的客户经理。”蒂娜首先做了自我介绍。蒂娜的皮肤很白,整个人看上去很妩媚,脸上总是挂着浅浅的笑容。即使穿着职业套装也难掩她的风流体态,举手抬足显然经过长期修炼,足以吸引每个经过她身边的男人的目光。这是个在风月场里打滚多年的人精。
“蒂娜姐好!请多多关照!”张晓露知道和蒂娜搞好关系对将来的工作至关重要,便做谦逊状向她靠拢。
“来我们丽都的客人多是港澳台及东南亚的富商,他们喜欢说英文,所以我们这里的小姐都有英文名,你就叫海伦吧!”
“海伦!我太喜欢了。谢谢蒂娜姐赐名!”张晓露做出欣喜的样子,笑盈盈地说。
“听说海伦是一个外国美神的名字,上一个叫海伦的小姐可是我们俱乐部的头牌,半个月前被一个港商看上,搬到别墅去住了。希望你也有这样的好运气。”蒂娜边走边说。
“海伦是希腊神话里的一个美女,两个男人为了争夺她,引发了一场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但美国也有一个著名人物叫海伦·凯勒,是一名盲聋女作家和教育家,她志强不息的精神曾经感动了千千万万的人,被美国《时代周刊》评选为二十世纪美国十大精神偶像。”晓露说。还在英才武校的时候,她就读过海伦·凯勒的自传《我的生活》,被海伦的故事深深的感动。
“哦?你懂得还真不少。懂这些的人怎么会来夜总会做小姐?”蒂娜停下脚步,有些奇怪地看着晓露。
晓露便把事先编好的身世告诉蒂娜。这些身世真假参半,原籍在吉林,因父母离异,父亲把她送人,从小在广东长大这些都是真的,只是抚养的人家变成了广州海军基地那户姓张的人家。
“养父十多年前就瘫痪在床,我们生活得很艰难。我从小就好强,拼命读书,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为自己挣一个好前程。可到底挣不过命,刚考上大学,养母就查出来得了尿毒症,为了治病,家里欠了一大笔钱,单位、亲戚都借遍了,后来再也借不到钱了……如果没有钱做透析,养母的病只能继续恶化。为了给养母筹集透析的费用,我只好休学出来打工,可我一个女孩子,做什么一个月能赚几千块呢?”说到动情处,晓露的眼睛湿润了,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让它落下来。
晓露的一席话让蒂娜起了恻隐之心。她听完,慢慢地拉过晓露的手:“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好人家出来的女孩,唉,其实我们谁又不是被生活逼到这一步的呢?但凡有更好的路走,也不会踏入这一行。不过,这一行干得好,一个月赚的钱胜过那些大学生半年的工资呢。你的样子很清纯,谈吐又不俗,这一类型的小姐最受客人欢迎,给的小费也多。今天下午你一进来,我就想一定要把你留下来。”
“谢谢蒂娜姐,我刚出来做,什么也不懂,全仰仗姐姐扶持。”晓露眼里闪着泪花看着蒂娜说。
“唉,瞧你可怜见的,既然我们遇上了,就是我俩有缘,你就跟着我好好干吧,我会照顾你的。”蒂娜平日是个严厉的人,对手下的小姐并不好说话,但只与张晓露认识了不到一小时,就开始对她另眼相看了。
“我一见姐姐,就觉得亲切,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这就是姐姐说的有缘吧。蒂娜姐,我从小就很孤单,也没个姐姐妹妹的,特羡慕人家有姐姐,你能做我的姐姐吗,像亲姐姐那样的姐姐?”晓露看着蒂娜,眼里充满了希冀。
“当然可以!有你这么一个长得又靓,脑子又聪明的妹妹,我巴不得呢!”蒂娜很干脆地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