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地说,这是李文其第三次来音乐厅,这一次,也许是感官世界被紧张感调动起来了,就算进入这样一座巨大而沉寂的腔体内,也让他感觉正在穿过一片海鲜市场。推开厚重皮套门,一股淡淡的霉味混合着木头的朽味扑面而来,这就是黑暗的入口气味,里面沉睡的东西,正在被一件件唤醒。
李文其慢慢走进音乐厅,悬挂的灯,一盏盏砰砰亮起,像是寒冷潮湿的洞穴里被点着的甲烷,那毕毕剥剥的声响,是电流为生命的再次激活而欢欣。音乐厅随之从黑暗的墙壁里透出了活力,一楼,一排排皮套椅子间夹着三条过道,随着阶梯升高;侧面隆起的包厢通道和单调而简洁列队远处的椅子。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昨天他还让张望,站在二楼最后听呢,他总感觉远处的观众会听不到他的演奏。传入耳朵的是他空洞喊声的空洞演算,演算是根据特定的声场设计做出的。这一点,音响老师在他看场地的时候就说了一大通,什么反射声啊、总声压级啊,边说还边用手指着周围凹凸均匀的墙壁和顶棚上掉下来的吸音吊顶。这些东西他小时候在院子里的音乐厅就见到过,只是不知道它们具体叫什么。
他走到舞台的侧面,定了定神,又缓缓走到台前,默默鞠了一躬,朝着台下那些空荡荡的椅子,看样子今晚它们会被填满,演奏和聆听都会是一件屏住呼吸的事,提前离席的人会让椅子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时候,发出噪音,所有人都会嗤之以鼻的噪音,周围的人都会记住那张没羞没臊的脸,心态不好的演奏者会碰错音或者被迫中断,就是因为弹簧椅子和没羞没臊的脸。那张脸,李文其在小时候曾多次扮演,一心想成就他的父母把他带去音乐厅,他就一心在那胡闹,他喜欢踩在椅子上,猛然滑下,最后屁股磕在弹起的椅边。李文其喜欢去那儿,是因为他爸没法在音乐厅里咆哮,只能让愤怒闷在嗓子里,那样子有点滑稽。后来长大了,他爸妈倒不怎么带他去了,也许没那个必要了吧。现在呢,时隔多年,他又回到了音乐厅,这都怎么一回事啊,他从一个捣乱作怪的观众变成了一名害怕听众捣乱作怪的表演者,这都怎么一回事啊!他踩踩地面,木质光滑的舞台,他不穿裙子,不过要提醒那些穿蓬蓬裙的队员,不要滑倒!
后来,言西来了,张望也来了。他们一起把那架七尺珠江推到了舞台中间,然后从后台拿出了椅子和谱架,按照节目单第一首曲目的样子摆好。
“晚些的时候,搬台的同学会过来,那个时候,还需要跟他们确定每首曲子的乐器摆放。”张望今天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对他来说,靠谱是奢侈品,只有关键时候才会派上用场。
见他这么主动,李文其和言西相视一笑。换句话说,临阵时刻,谁都不希望自己出丑。接着,他们各自忙活起来,李文其腾出时间背主持词,言西跑到后台去和她的“情人”找感觉去了,当然不是张望,他可不想去当第三者,倒是一个人坐在前排拿出原来的录音听起来。
音乐厅里,在感觉不到时间存在的情况下,李文其需要尽量节制自己的支出,可是无论什么事他都偏要亲自出马。拉横幅的来了,他和张望跑上去帮忙,音响老师来了,他也像是拨开人群,挤去跟老师确定话筒。直到最后一次彩排的时候,累得还没走到琴边上,就打起哆嗦。
“李队,不用每首都从头弄到尾吧,大家要节约体力!”
“嗯,不过,我觉得三角钢琴的声音还是太大了,要多在舞台上合一下,才能找到最合适的音量。”
李文其说的是实话,三角钢琴的音量太大,演奏时基本盖过其他乐器,合奏最忌讳这一点,演奏者如果彼此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就很有可能各弹各的旋律,音乐就乱套了。前一天的彩排,李文其也考虑过把琴盖降到最低,甚至关上,可是不控制自己的音量,单是调整琴盖也是没用的。而控制力量,会让非专业出身的钢琴演奏者比正常弹奏更累。
接下来,大家不得不一首首试奏,感觉那一点点热情快被消磨掉。直到化妆师过来,所有人都一溜烟儿钻到后台化妆间去了。此时,前台只剩下李文其和张望两个会对化妆品起化学反应的人。其间李文其接了两个电话,第一个他告诉他爸妈开车怎么走,第二,院里团委老师告诉他,院长今晚也会过来。其实院长来不来已经不重要了,李文其只会感到所有的观众捆绑起来的那种压力。他挂电话的时候,顺带看了看时间,一下子都过五点了。之前还想小睡一下呢,他最终放弃这个念头,去食堂吃个便饭,再穿个衣服、和来后台预祝的朋友老师寒暄几句,很快也就要上台了。
看一张张画完妆的幸福的脸,在那儿忙活着自拍合照。他觉得其实女人“犯病”时,还是蛮可爱的,相互安慰是她们的本能;而男人多半只愿做孤胆英雄,他们不愿和他人分享快乐和风险,却常常摆出一副做什么世人都会理解的模样。他自己就是这样,不过,花椒也许能真正接近他的心,有时候,他感觉自己爱一个人,像是对她能从人群中走近他抱以很大的期望一样,这似乎是爱情的最低标准,可是,对于李文其来说,它恰恰是理想爱情最难实现的那部分。
和李文其分开以后,花椒才感觉到疼痛,两股之间那种撕扯的痛。昨晚的那一幕幕,还在她头脑里慢放着,眼前又混合着这现实的校园,好像这种青春会一直保存在里面,她的青春,她的爱情。
她坐在操场边上等海于斯,从这里可以看到音乐厅的流动型的顶棚,也可以看到绕着圈儿跑步的大一大二的学生,两年前,体育课结了她最终还是挂在800米长跑上的。同样,新生入学的时候,都要在这片场地上进行军训。她想起了一个关于军训的段子:五角大楼一直不理解,为嘛每到9、10月卫星会显示出中国会多出好几千万穿军装的人?美国千里迢迢派去间谍,蹲坑儿许久,结果碰巧路过一军装学生,一问方知是他娘的军训。
她拿出手机,刷着李文其的微博,没有即时更新什么,最新的那一条关于音乐会的感受,被好多人留了言。他有很多女粉丝,这也是海于斯为啥“劝君更进一步”的原因,坊间的流言蜚语也很多,各种说他花心啊、风流啊什么的,比这更糟糕的消息,她也听过。她当然也怕,照他说的,顺着自己的感觉走,就好多了。她关上了手机,不想被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干扰。
“还好吗?”海于斯的声音和光线一样柔和。
“当然啊!哈哈,姐终于跻身女人阵营了!”花椒这样讲话有点夸张。
“呵呵,好吧,其实我昨天都想到了,没有别的可能,除非他是个圣人。”
“是啊,他不是。我知道他喜欢我,所以,就这么发生了。”花椒的状态让海于斯有点担心。
“你还好吗?身体没有不舒服吧?昨天你们有没有……保护措施?”
“好啦,你看,于斯小姐的蓝猫三千问又开始了。昨天,只是,一切都过得很快,我来不及想,就被新的感觉盖住了,新的感觉又会有新的想法,我不知道,为什么女人这么麻烦,这么多要去想的东西,弄得我透不过气。”说着说着,她的眼圈就红了。于斯心疼地抱住她。“于斯,我体内的那个自己,在他面前好像都不见了,在他面前,我完全不像我自己……可是,藏起来的自己却不断地膨胀,我却一直撑着撑着,它快要爆炸了!”
她越说越哽咽,直到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儿,倒在于斯怀里失声痛哭。
“好啦,好啦,还真不像你了,他欺负你了?”
花椒摇了摇头。
“你觉得这么做,不值吗?”
“值得,我愿意这么做,只是,我,我害怕他改变我。我并不是不希望被改变,只是害怕!”
“嗯,爱本来就是会改变一个人的。从面对它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不是我了。”她为她用第一人称单数的“我”而惊讶。劝慰别人的时候,我们多半想着自己。“也许,为了不让自己离爱情的初衷太远,为了改变来得不那么猛烈,我们还是应该找个相近的人去恋爱——如果老天爷把所有人给分类,爱情的双方应该涂上同样的颜色。”这后半句话她没有说,她和方志德真的不是一类人,她是否也愿意承受这种改变?
“我愿意,为他改变,哎呀,我发神经了!可能破处综合征吧!”说着,她坐起来,边抹眼泪,边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带你这样的,把人带进去了自己又跟没事儿人一样。”
“哈哈,我就是冲着自己的‘小情人’发泄一下嘛!怎么呢?又被我带去哪儿了?”
“你呀,我想到和方的事了。昨晚又跑出去喝酒去了。才好没几天呢。我都受不了了!”
花椒又变回了那副蛮劲儿:“又这样!我跟你早说过!好吧,你说,你和他在一起累不累?自己的事儿做不了,得照顾他!对吧,他招呼你的时候,你就得陪他去应酬!对吧,你想去哪转转,对,你当时想去厦门的时候,他就会搬出一大堆不去的理由,然后说你不懂事!对吧?现在就这样,以后还不就真成了独自饮泣的官太太啊?”
每次谈起方志德,花椒就会变成一个小愤青。
“没那么严重啦!你看你,李文其的事儿你还没谢谢他呢!嗯,有些东西不满归不满,可是生活还是得继续嘛!”
“不会吧,我觉得自从有了方,我对你说过的最多一句话就是,你确定就是他吗?我还是想问你,你确定在一棵树上吊死吗?”
于斯,笑了笑,随手掏出了震个不停的手机。
“喂?”
“喂,我是猫爵士小袁!”
“哦,你好呀。”
“今天过来这边吗?我学会做了新咖啡,破例请你尝尝呀!”
海于斯看看花椒,脸瞬间红了,花椒突然来了劲儿。“谁谁谁啊!”
“不一定呢,今天很忙呀。”
花椒把耳朵凑过去听,海于斯避之不及的呀。一阵慌乱,又得保持之前的语速。
“哦,这样啊,难得我跟悦悦姐申请了嘛!真的不来吗?”
“去啊!快点答应人家,下午去,然后晚上一起看音乐会!快说呀!”
“……好吧,我晚点过来。”
“耶——你看看!还说没有新鲜事儿!于斯,你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于斯被闹腾得没辙,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就挂了电话!
“你呀,专会挑事儿。不是你想的那样啦!那个咖啡店的服务员!”
“哦,啧啧啧,我说呢,还专挑那个地方去幽会!下次带我去,好领我先看看人吗?哈哈!”
海于斯总被花椒弄得火急火燎,她呢,又不属于那种能急中生智的人,只能无语凝噎呀。
“好吧,你承认了,我知道了。于斯,姐姐我衷心祝贺你呀!下午咱就去见识见识我们这位小姑爷!”
“真受不了你,我还没说要去呢!而且,我比你大好不,让方知道,我不就罪大恶极了……哎呀,总之你别跟着瞎搅和!好不?”
“又没怎么样,除非呀,是你心虚了。我啥也没说啊。啦~啦~啦~啦。”
“我哪有,我本来就不想过去,还不是你跟那瞎搅和……所以,你得跟我一块儿去,要不然下午我会尴尬的。”
花椒巴不得过去呢,她的眼睛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得瑟。
“我当然要去,我要跟那验孕棒一样,彻底查查那个愣头青!”
“我真该把你说的这些话给录下来,下次给你那相好的听听。让你呀,在他面前原形毕露。”
花椒扮着鬼脸,弄得海于斯突然有种逝者如斯的感觉。有时候,最让人伤感的就是这种回忆起来会是似曾相识的时刻。
袁途知道她们会来,在中午空闲的时候,试做了好几次。悦悦姐像个大赛评委,接过袁途的成果,一本正经地品评。袁途最近迷上了创意咖啡,也仿造着他的感觉,做了一款“沿途风情”,趁他小心翼翼地端上桌的时候,花椒对于斯使了个眼色,一本正经地听完袁途的介绍,拿起这杯咖啡送到嘴边,送一口气息,抿了抿,随即闭上眼睛像是个中滋味在头脑里盘旋吟唱着。
“嗯……尝得出你见多识广,但是,这个味道嘛。我觉得层次太多了,食材没有融合到一起!”
“因为是沿途风情嘛,顾名思义,就是把我路过的不同地方不一样的食材去表达,食材是诚实的,可以对应我那个时候的心情。”
“既然原创的东东,可以给你加个1分,在我这,总分是7分。”
“那跟我说说那3分怎么扣的?我好做改进!”看得出袁途有点着急。
“你也尝尝呗。”花椒把咖啡推给于斯,“个人看法哈。我觉得你是要跟人分享你的旅途感受,而不是通过咖啡跟人炫耀你去过哪哪哪,对不?要从顾客的角度出发。我们不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对吧,如果我们感同身受了,那我们一定会发自内心地认同你的创意!”
“哦……怎么会不专业!悦悦姐、悦悦姐?高人,高人啊!”袁途激动地呈膜拜状,花椒和于斯“噗”一声笑了。
“好啦,你就别在这假公济私了!东拉西扯的。”
“什么叫假公济私啊。莫非这东西是你们俩的发明创造啊!你这个学中文的不要以为我们经济学的翻新华字典啊!”
海于斯只差没有膜拜她了:“好吧好吧,说不过你!袁途,听她说话呀,你得将信将疑。”
袁途皱了皱眉:“其实她说得蛮有道理的。革命尚未成功啊!其实从种植开始,到烘焙技术最后到拉花。这些我都没搞清楚!等等啊,我给你们看个东西!”
说完他转身跑去吧台,然后几乎是飞回来的。“啪”的一声把一本书按到了她们的桌上:“这是港版的,我前天从当当上买的《品味咖啡》!”
“这书怎么搞得这么花里胡哨的……这男人怎么这么眼熟?”花椒任书一页页在她指尖扫过。
“哦,TVB男星陈豪写的,他对咖啡工艺还蛮有研究!”
“好吧……方便带我去卫生间吗?”花椒把书推到桌上,海于斯的注意力都在她怀里的猫爵士身上。
卫生间在门外,推开门,只听花椒小声说:“你没追过女孩子啊,呆死了,说点她爱听的嘛!”
他用脚跟蹭了蹭台阶,还是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不要弄得那么浮夸啊,讲点儿实在的,比如……你在旅行中遇到的事。她一准儿喜欢听!”
袁途点点头,倒像个公事公办的办公室职员。
进门以后,海于斯已经起身,说方志德给她打电话,他晚上也要去李文其的音乐会,因为院长要去,他得作陪。
“那好呀,袁途你晚上没事也跟我一块儿去吧,我男人的音乐会!”花椒拍了拍袁途的肩膀,洋范儿十足。“于斯,方志德到时候要陪领导,估计没功夫理你,要不跟我们坐一块儿呗!”
“你还真是自来熟。你都没问他,怎么知道他晚上有没有事!我要先回趟家。预祝你家男人演出成功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