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4月25日,他又出版了“李敖千秋评论丛书”中《五十一五十·易》上下两册,其中下册经警备总部以“淆乱视听,挑拨政府与人民情感”云云为由,予以扣押,并通令各级学校、警察机关等有关单位。清查报缴:但该丛书上册却漏未查禁。
不料令下之日,部分下级执行人员却弄不清楚,索性见书就查,以致该丛书上册也难以幸免,一并由台北市政府出具大量查扣收据,满载而归。
到了6月24日,他由律师代理,向台北市政府提出“损害赔偿请求书”,告诉他们:“正因为贵衙门有关人员利用职务上之机会,以强迫手段,违法扣押未经查禁之书籍,致使请求权人所发行该丛书上册除被违法扣押46本外,其余未扣押部分,也因而不能陈列出售,妨害请求权人发行、出售之权利,损害请求权人可得预期之利益6901元(内含已扣押46本书价6900元及未扣押部分优待为1元)。”
台北市政府收到他的“损害赔偿请求书”后,自知理亏,且知他来者不善,决定屈服。(27)
在一次休息时做木工,伤了手指,特用毛笔写信,他不禁感慨道:“我会做木工、泥水工、电工、缝纫工。孔夫子说他‘少也贱,故多能鄙事’,但他实在没我多能。”(28)
到了8月29日,台北市政府开出损害赔偿国库支票“6901”,其中6900是已扣押部分的折现,1元部分就是优待的罚金。于是他领走了有史以来第一宗的此类政府赔偿,大获全胜矣!(29)
其他方面,他的认真态度也非一般,一次乘火车归来,他决定管一次小事。看他又是怎样管这次小事的:
台湾铁路管理局局长先生:
我是很关心平民生活的人,所以偶有“私访”民隐之举,常坐各级列车。今天下午17点35分,我搭淡水线502车次,自淡水回台北,“私访”所及,可得六点:
一、列车洗手间根本没有水,按交通部公布“铁路客货车检修规则”(1960年7月7日)第五条,明定“给水装置——每八个月施行一次”,可见疏于检修,自不待言。
二、列车内极脏,该列车长显然失职。
三、列车“无相当等级座位”,按交通部公布“铁路运送规则”(1969年11月19日修正)第三十条,自属蒙混以欺旅客。
四、列车因“无相当等级座位”,所以开放行李车供旅客站立,车上拥挤,又无把手,形同猪仔,亦属蒙混以欺旅客,且违“铁路运送规则”第三条之规定。
五、最可怪者,列车既然开放行李车供旅客使用,则车后列车服务人员的座椅,在不妨碍服务人员坐用下,多余空位,自可让旅客方便。不料此一车次列车长(身高约一六〇到一六五,台湾人,戴眼镜,年龄五十五上下,两耳扇风),却坚持不许旅客暂坐,宁要旅客在前后挤猪仔、吊车尾,此种行径,自违“铁路运送规则”第三条之规定。
六、该列车长非但如此乖谬不近人情,且服务态度也实在可议,在补票时且骂旅客“鬼鬼祟祟”等话,实已逸出公务员应有态度之外。至于随车管行李货运的服务人员(稍矮,男性)则态度甚好,应该特为表出。
以上6件,都是大时代中的小事,也许不该我多分心,但是既然看到了,实在忍不住不说,我不说而等小百姓说,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我看小百姓是忍气吞声的、是怕麻烦的、是不会说的,此正由淡水线上积弊之深可知也!所以我决定管一次小事,写这封信给你,请你逐项给我答复。答复得要切实,请别打太极拳,你打太极拳,我决搬出省议员来质问你,那时候就有你和你的上司的好看了!
李敖
1985年9月19日夜(30)
在这些小事以外,国民党对他的打压却是一波高过一波,其中最重要的手段是查书、禁书、抢书。想要李敖屈服,势比登天还难。
1986年7月23日,国民党派出大队人马直扑装订厂,抢走4000本;他不屈服,再印。7月30日再有大队人马直扑装订厂,抢走4000本;他还不屈服,再印。8月4日又大队人马直扑装订厂,抢走1500本;他还不屈服,又再印……这种一次又一次你抢你的、我出我的相持,足登世界纪录全书而有余,而他那种心之所善、九死无悔、就是要前进的刚毅性格,于此可见一斑。
最后,走狗们力不从心,才告罢。最后胜利属于李敖,李敖成了名副其实的“魔鬼终结者”。(31)
“魔鬼终结者”对自己的本事亦是十分佩服,看1986年10月号香港PLAYBOY(《花花公子》)中文版访问他时,有这样几段:
PLAYBOY:在思想上,你自承深受胡适和殷海光的影响,究竟影响在哪方面,是否对自由主义的坚持?
李敖:他们对我的影响不是那么多,只有一部分……
PLAYBOY:然则,是不是做人方面的影响比较大?
李敖:做人方面,殷海光比较能够维持自我,愈来愈进步。胡适则愈来愈退步,做了官之后,他应酬太多,连学问方面也退步了。
PLAYBOY:那么,如果你要为年轻人推介思想人物,舍你以外,你会推荐何人?
李敖:不会,一个也不会。
PLAYBOY:真的没有人值得你佩服吗?
李敖:想佩服人,我就照镜子。(32)
是的,任何思想家都有胸襟希望后一代超过他们,他说:“龚定盦说‘别有狂言谢时望’,我想,我这最后的狂言,就是我对他们最大的敬礼了。”(33)
6个月后的4月25日,他52岁生日,这时他又想推出“李敖每月一书”,按月出击,“整个的战术,得全盘调整一下”。他又如此计划:
一、每月月底出版“李敖每月一书”。
二、每月月中出版《千秋评论》(“李敖千秋评论丛书”)。同时把《万岁评论》与《千秋评论》合并,《千秋评论》页数加倍,内容并不减少。(34)
他办《千秋评论》的最初构想本是一个像日本思想家河上肇那样的个人杂志。(35)如今他将全是他个人文字的《千秋评论》开放,寓“万岁”于“千秋”之中,他认为:“这样部署,会更有利于大家的声应气求,更有利于出拳的方便和力量。(36)
1987年5月7日他日记中还有一段有趣的记录:
今天上午在地院十七庭开控司马文武等八人庭。司马文武说李敖写文章也有骂人的话,推事黄德贤说:“那是另一回事,别人可以告他,与本案无关啊。”司马文武说:“可是,没有人敢告他。”(37)
为什么没有人敢告他?因为告了会进一步惹得满头包。本来只被李敖骂一次的,因为兴讼,反倒挨更多次骂了。跟李敖纠缠,是得不偿失的。
至于好讼是胜是败,他倒一直是以“成固欣然、败亦可喜”的心态打官司的,他说:“我反正站在正义的一边,法官苟有异数,同我一边,是为‘欣然’:法官同流合污,不同我一边,但他们的判决书可以被我遗臭万年,留为历史活证,这也不错,是谓‘可喜’。”
他又说:“打官司对我是‘正义的娱乐’,既是娱乐,就要高高兴兴去面对,不能怄气啊!”(38)
不但不怄气,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在蒋经国还没有死时,出了本书,叫《蒋经国研究》(1987年7月21初版),并在书的封面上印上大标题——蒋经国死了!(39)
这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有种!
难道这不是诽谤?蒋经国还没死,就臭他死了。
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是这样的:李敖跑到法院去告别人诽谤他是水蛭,是蚂蝗,“李敖死了”。但是法院却说这样以“死人”宣传活人,骂人一点也没关系,不算诽谤人。既然如此都不算诽谤的话,李敖也不是好欺负的,一不做,二不休,在书的封面印上“蒋经国死了”,“用你们的规则出你们的洋相,用你们的规则整你们的主子”。(40)多爽呀!
有一次,朋友告诉他,有这样一句名言在流传:“李敖是全台湾最快乐的人。因为他独来独往,高兴骂谁就骂谁,就能骂谁,就敢骂谁,就毫不顾忌任何人地骂谁。他没有老板,没有上司,没有朋友,又一笔在手六亲不认,多痛快啊!李敖是全台湾最快乐的人。”
他听了,哈哈大笑说:“真是如此。斯大林说经过精密作业后把敌人一下子打倒,是人生至乐。我看我在争是非与真理的过程上,也有这种心境。打倒敌人是人生快事之一,你的敌人颠倒是非、歪曲真理,你把他拆穿,把他搞得灰头土脸,小李飞刀,千刀万里追,多开心呀!”(41)
管子说:“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
他说:“我年纪愈大,愈觉得这段话中最后一个字出了毛病。我觉得‘终身之计’,实在不是树‘人’,而该是树‘敌’,该是树立一大票敌人跟在你屁股后面。你要使自己像一颗彗星,扫把后面是尾随的一大片杂碎,那片杂碎无他,彗星之敌也。”
在以不得罪人为得计的“中国乡愿”人士看来,他的这种怪想法,也许你看来是实在不通,或实在跟自己过不去,其实不然。
事实上,树敌有树敌的快乐,其乐有时在交友之乐之上,并且交友之苦的流弊也可以完全避免。看他又是怎么想的哟:“像我这样以明辨是非、追求真理为职志的人,广事交游恐怕是一种祸害。一来我没有太多余力同朋友搅和,二来在许多情况,朋友反倒是明辨是非、追求真理的妨碍。当我坚持是非与真理的时候,往往跟朋友发生冲突,或者破坏了朋友的公共关系、人际关系,这样一来,反倒令人不安。如果不是朋友,就可以没有这种心理负担。如果四面皆敌,我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大干特干,这样多好!就在这种心境下,我慢慢变得以交友为苦,以树敌为乐。”(42)
他不但以树敌为乐,1988年10月1日还开始出版《乌鸦评论》周刊,真是好一个激情四射的李敖。(43)
他一生饱蕴救世心怀,但救世方法上,却往往出之以愤世骂世,这是才气与性格使然。
他有严肃的一面,但此面背后,底子却是玩世,“这是别人不太清楚的”。正因为玩世,以致明明是严肃的主题却往往被他“以玩笑出之”。
所以如此,“一来是轻快处世,二来是避免得胃溃疡”。(44)
被杀头的古人金圣叹曾有“不亦快哉”33则,他仿其例,以看他严肃中玩世之态:
其一:得天下之蠢材而骂之,不亦快哉!
其一:国民党过去欺负你,现在把它欺负回来,不亦快哉!
其一:老蒋生前他下我牢,老蒋死后我鞭他尸,写《蒋介石研究》、《蒋介石研究续集》、《蒋介石研究三集》、《蒋介石研究四集》、《蒋介石研究五集》五书,并编《拆穿蒋介石》一厚册,不亦快哉!
其一:鞭尸之外,旁及其妻其子,无一幸免,一一大书伺候,不亦快哉!
其一:平生有恩必报,有仇必报,快意恩仇,不亦快哉!
其一:仇家不分生死,不辨大小,不论首从,从国民党的老蒋,到民进党的小政客、小瘪三,都聚而歼之,不亦怏哉!
其一:在厕所里读党义,不亦快哉!
其一:在监牢里读禁书,不亦快哉!
其一:在浴盆里泡热水,不用手而用脚趾开水龙头,不亦快哉!
其一:在浴盆里一动也不动,由美女一切代劳,自己像死猪一样,不亦快哉!
其一:在动物园,抱小老虎、小狮子照相,不亦快哉!
其一:逗小狗玩,它咬你一口,你按住它,也咬它一口,不亦快哉!
其一:破白蚁窝,见彼等奔走相告,不亦快哉!
其一:以DDT喷马蜂窝,见彼等欲振乏力,个个倒毙,不亦快哉!
其一:以快速放“领袖”万岁歌,以慢速放蒋经国演讲电影(蒋经国演讲本来就比别人慢五拍),看了笑不可仰,不亦快哉!
其一:看自己出书、看朋友出狱、看高手出招、看敌人出丑,不亦快哉!
其一:看丑女出嫁、看美女出家、看大钞出笼、看老贼出殡,不亦快哉!
其一:看傻瓜入彀、看笨蛋入伍、看阿婆入席、看流氓入伙,不亦快哉!
其一:看淫书入迷、看债主入土、看丑八怪入选、看通缉犯入境,不亦快哉!
其一:看新女性大脑每下愈况、脸蛋美下愈况,不亦快哉!
其一:去拍卖萧孟能家电话,萧孟能说,我付钱16000元买下这电话行不行,免得我改电话号码。我说你付16万都要拆你这电话,非逼你改号码不可。气得他呼呼直喘,不亦快哉!
其一:萧孟能诬告我,被我反告。他怕坐牢,逃到美国去了。不亦快哉!
其一:写文章骂台湾人,不亦快哉!
其一:写文章替高山族仗义执言,不亦快哉!
其一:送女儿念美国学校,不考三民主义,不亦快哉!
其一:快行己意,有话直说,高兴骂谁就骂谁,从蒋经国到他妈、从李登辉到杨丽花、从蜗牛族到女娲、从“忘了我是谁”到“教我如何不想他”,都在被骂之列,不亦快哉!
其一:与牙医为邻,十多年拔牙不给钱,不亦快哉!(45)
“不亦快哉”的李敖54岁过去后,1990年4月25日迎来了55岁生日,他给自己定下:
一、以永葆清明轻快衡量每天心情。
二、以永葆定稿衡量每天成绩。
这是每天生活的两大着力点。永葆清明使我头脑永远清楚,不做错事,掌握时间(不能掌握时间就是做了大错事);永葆轻快使我养成快乐的习惯;永葆定稿使我能用检定的方法规律我的写作,不致成绩不彰或泛而忘本(最该写的是本,做了次要的而耽误了主要的,就是忘本)。该做主要的时间,因循做了次要的关口,要警觉!要把自己拉回来!
三、定稿以每天2000字为下限,上限不拘。每天分四类各写500字以上(每天9至17点8小时写《北京法源寺》500字、《上山·上山·爱》500字;17点半到20点半3小时写信或杂文500字;8点半到24点半4小时写思想史500字。以上15小时中,含午晚餐、运动、冼澡等在内)。
四、有特殊事,耽误了,要补足下限。(46)
一个月后,他再决定:
今晚血压164,体重67,近来疏忽之过也。乃重订新戒7项目:①糖、②花生、③蛋糕、④cookies(之类)、⑤凤梨酥(之类)、⑥冰淇淋(之类)、⑦冰棒。又:每天早晚餐不食盐,午餐尽量少食。(47)
在11月,全美华人协会邀请他亲临波城演讲,因为他获得了该会的“华人成就奖”,可是他却出不去,11月6日美国《舢舨》有报道如下:
全美华协颁赠华人成就奖
台湾作家李敖作录音演说自比法国伏尔泰备受压迫幸运程度不及
无出台自由
全美华人协会于11月10日及11日在波士顿举行年会,颁发华人成就奖予台湾作家李敖,并邀请他亲临波城演讲。但李敖向该会表示,因未能得到台湾政府保证能于来美后顺利返台,故决定不作此行。但李敖以录音代替现场发表有关这次得奖演说。
当年55岁的李敖认为,到目前为止并无使自己满意的成就,他自信可再活30年至85岁,到时必有更像样的成就,希望华协30年后再颁发成就奖给他。他说:“今天之得奖,是错了,不算!”
李敖的演说保持其一贯作风,斥责国民党不遗余力。他自比18世纪法国作家伏尔泰之备受迫害和不屈不挠,仍然单枪匹马凭一支笔去揭发人间的黑暗与伪善,但自认许多际遇又比不上伏尔泰幸运。18世纪期间,人们尊重知识分子,当时权贵派人打伏尔泰,也只打其身,不打其头。李敖说,国民党囚禁他时,专打他的头。
伏尔泰遭放逐英国,相似于中国古代的流刑。李敖说,国民党并不复兴这项“固有文化”,却“把所有反对者扣押在身边,改为留刑”,因此,李敖一直只能留在台湾。李敖曾两度被邀访美,第一次为美国国务院,第二次是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两次均因台湾政府拒发护照而不能成行。所以,他说:“伏尔泰所有的幸运,李敖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