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的一天凌晨,罗锦绣在电脑里给她的这篇长达十五万字的裹脚布标上了最后一个句号。
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这个句号意义深远,这是一个真正的句号,它不仅标志着她完成了这篇论文,还标志着她完成了今生所有的论文,以及来世的论文--她再也不想写论文了。
晨曦已经映上了窗帘。这时候海在远处起伏,四周静悄悄的,这时候不远处的山峦在微明的天光里,有墨笔画出来的效果,这时候桑柳河里的草木在深深地呼吸,叶片一点一点地变得明亮起来。这将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罗锦绣关闭电脑,上床就寝。这时她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句话剧台词“太阳出来了,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论文写完了,三年学业也该结束了,生命之中的三年就是为了写出这样一篇论文。
罗锦绣写完毕业论文以后,并没有如她自己想象的那样放松和高兴。对于那篇裹脚布,她发现自己连读一遍的兴趣和力气都没有了,她对里面的每个标点每个数据都熟悉,她一看见那些专业术语就想呕吐,她也不想去实验室了,她觉得那里面有股子有机肥味,在那里呆久了,自己身上也变得难闻,这哪里是一个女人身上应该有的味道呀,日久天长,它竟由里向外散发,就是洒上童金铃那种美国香水恐怕也是遮不住的。
她不明白,逆境种植,这个曾经寄托着她的梦想的专业和课题怎么会在完成毕业论文之后竟突然一下子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了?
她感到自己整个的人都干枯了,她觉得自己写论文写成祥林嫂了,眼睛珠子间或一轮,表示她还是个活物,身上的养分大概都被那篇又臭又长的论文给吸收去了,那里面每一个句子都是一条贪婪的根须,曾经深深扎在自己的血肉里。她像患了产后抑郁症一样,成天烦闷不堪起来,她不愿见人,不愿说话,还有一种被世界遗弃了的感觉。
为了哄着自己高兴起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应该高兴,你马上就要拿到博士学位了,你马上就是Doctor罗了。”
她这样对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不能让自己高兴起来。
后来她强迫自己振作,去街上买回不少花布,分别做成床单窗帘和桌布,重新把那间小小宿舍布置一番,弄得像热带雨林。她想让自己的心情能够像这些花布一样绚丽。她还去剪短并拉直了头发,让自己这个人看上去删繁就简。可是她这样子只能使自己高兴上那么一小会儿,很快又郁郁寡欢了。
晚上她常常做梦,醒来就害头疼,最后弄得睡觉比不睡觉还要累。她梦见屋梁上搭着一条又一条的蛇,还梦见过镶着茶色玻璃的电梯在上上下下。
宁双帮她找了一本释梦的书来翻看,据那上面分析,蛇表示性诱惑,而电梯上上下下很明显是指代性交。
罗锦绣笑了,她建议宁双去摆个小地摊专管帮人释梦,这个小摊要是摆到尼姑庵门口,根据压抑什么就要找渠道释放什么的原理,那么尼姑们的梦连释也不用释了,肯定统统与性有关。
童金铃的丈夫又来了。
那个老徐钟这次没带千层糕,倒是带来了茴香豆。
老徐钟请罗锦绣吃茴香豆,并谈论起自己的最新科研成果。他近来暂时放下了鸳鸯蝴蝶派,转向了红学,在他最新发表的一篇论文里,他仔细考证了《红楼梦》中人物的年龄,并指出薛宝钗的属相是虎,而贾宝玉属兔,林黛玉属龙。
罗锦绣觉得这个徐钟他真是学识渊博呀,他一定还知道此刻正在吃着的这种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
徐钟问到罗锦绣的毕业论文,罗锦绣马上说,一点意思也没有,土里土气,写的全是种树种草的事。
徐钟一来探亲,晚上罗锦绣又得去宁双那里避难了。
晚上九点钟,她抱起枕头和一床薄被往门外走。
她刚刚走到门厅里,就听见童金铃在自己房间里对正在洗刷间里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的徐钟酸溜溜地喊“亲爱的,你还磨蹭什么,我想你了!”
罗锦绣吓得急忙逃出门去,下了楼。
在楼下她忽然想起也许还该带上件睡衣,可是她很快否定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她估计现在自己要是再爬上六层楼去取睡衣的话,一定会惊动那对欲火如炽的恩爱夫妻,会十分地讨人嫌。在她下楼的这段时间里,他们至少已经拆开了那日本进口避孕套的精致小包装。
这是个旱涝不均的世界,有的女人由于主客观原因不得不干旱着饥渴着,过着清教徒的生活,而有的女人马不停蹄,忙了丈夫忙情人和准情人,常年在湿地里泡着靡烂着,需要抗洪救灾。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这又不能南水北调。
令罗锦绣懊恼的是,她在干休所没有找到宁双,敲门敲不开,打传呼也不回,她想不出她会去了哪里,她晚上绝少外出,一般都是在的。
她也许不在本市,传呼收不到,难道是回了外地父母家?宁双近来找毕非索找得都疯疯癫癫了,几近崩溃,一个人长大以后,只有在外面走投无路时才会想起自己的爹妈。
罗锦绣在楼下仰望着那扇黑乎乎的窗子,一直等到十一点。
那干休所的大院要关门了,罗锦绣只好离去。
罗锦绣抱着枕头和被子走在大街上。
这是夜间十一点钟的街道,人迹稀少,路灯把她因拖着枕头和被子而略显臃肿的影子描画在了方砖人行道上。
走着走着就起风了,风越刮越大,像一大匹绸缎在翻腾抖动,海浪在不远处发出压抑的吼声。
这样的时刻在大街上奔走,罗锦绣觉得自己像个流浪者,像个难民,无家可归,身无分文。
她想来想去,自己就是什么也没有呀,有一个坏丈夫,远在非洲,有还不如没有,一个小女儿一个老妈远在东北,一老一小相依为命,自己又漂泊异乡,孤家寡人,这比家破人亡其实也强不了哪儿去。
罗锦绣在教职工宿舍区和校园区之间那条两侧长满银杏树的马路上,做出了要去住实验室的决定。
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实验室了,当她把把钥匙插进实验室门上那把三环牌大铁锁的时候,稍稍有那么一点犹豫,那么大一个实验室,黑咕窿咚的,自己一个人敢睡在里面么?
实验室的门打开了,她赶紧去拉灯绳,在那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植物们看上去都不如白天时候那么祥和,竟显得有些张牙舞爪。
透过屋角的一片倾斜四十五度的天窗大玻璃,可以看到外面漆黑凝重的夜空。
她把枕头和被子放到门后的沙发上铺好,把两扇门对齐,插上了门后的插销。
她刚刚躺下去,两扇门就被风唏哩咣当地吹开了,房门大开,外面是黑黑的夜,深深的夜。
她把门重新插上,过了一会儿门又自动打开来了,罗锦绣一下子就回想起了迄今为止知道的所有关于鬼的故事。原来那两扇木门松松垮垮,插销小小的,还是最简易的那种,本来就势单力薄,更何况遇上了这么大的风力,它实在是抵抗不住了。她在实验室里转来转去,终于找到一只废弃不用了的鼠标,她用鼠标那长长的柔软的电线把两扇门上的把手上串了起来,绕了好几道,使劲地系了个死扣。门就这样关紧了,为了万无一失,她又搬来一把椅子顶到那门上。
罗锦绣躺下来,却无法入睡。
外面狂风大作,不断有玻璃破碎的声音传来,远远的天边滚过隆隆雷声,紧接着雨就哗哗地下来了。
忽然一道耀眼的闪电把实验室照得雪亮雪亮,那些植物们在那一瞬间看上去无比狰狞,罗锦绣好像还看见了自己那张被闪电映得苍白惊慌得有些发蓝的脸。
在紧跟而来的愤怒的雷声里,她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得彻头彻尾严严实实,她在被子底下艰难地呼吸。
天空释放出了再也无法克制的能量,天空变得凶猛和放纵,大地就在这样的天空下面敞开着、承受着。
罗锦绣在这样的夜晚感到孤苦,她强烈地感到自己需要一个伴儿,需要身边躺一个实实在在的大活人,那个人有一个可以让她一头扎进去消除恐惧的宽大的怀抱,同时那个人也可以像此刻的天空一样恣肆,而她就是天空下雷雨中那温柔沉默的大地。
她突然想起来,今天晚上竟然忘记了一项必做的功课,忘了写那个笔划结构里暗含着桃花运的叫“罗瑾秀”的名字了,这真是犯了一个大错误。可是她转念一想,天哪,现在已经是五月末了,她记得很清楚,她是从去年四月开始写那个与自己名字同音异形的名字的。要求每天写一百遍,坚持写上一年,可是现在她已经把这个据说能给她带来爱情的名字写了一年零一个月还多了,她不仅保质保量地按时完成了任务,而且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这个光荣而巨的任务。
可是,可是最重要的是,她想要的男人为什么还是没有来到她身边?写了一年多的每天一百遍的好名字看来是白写了。
她的心里突然塞满了轻蔑:什么罗瑾秀,罗瑾秀是谁呀,我不叫罗瑾秀,而叫罗锦绣,锦要有金字旁,绣要有丝字旁,永远都叫罗锦绣,坐不改姓,行不改字,我的论文上署名罗锦绣,文责自负,我喜欢这个名字,就是这个名字里充满诅咒我也喜欢它,就是这个名字注定要把全世界的男人都吓跑,我也喜欢它。
罗锦绣觉得她再改写名字都白搭,与其改写名字,不如直接去动手改写命运,哪怕这命运被改写得一错再错,也比窝在那里浪费纸张去手写那个花哨的、一文不值的不知属于谁的名字要来得痛快。她认识的所有的人都比她好,童金铃和她的老徐钟算得上恩恩爱爱,他们的夫妻感情增加了铁路的负担,增加了日本进口避孕套的销售量,只是他们也许想不到,他们每买一只避孕套差不多就等于为日本军国主义制造了一颗子弹,这颗由卖避孕套的钱造出来的子弹很可能某一天要打到我们同胞的胸腔里去;孔蝶固然可笑,却也活得峥嵘,气象万千,用自己想当然的美貌吓唬男人;宁双虽然现在孤苦伶仃,但前面有各种机遇和可能性在等着她;就是庞延宝也不错,现在他一定在老家和那个漂亮温柔的村姑成了亲,慢慢地他会对她好,会爱她,心疼她,他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丈夫,不久就能生出个庞小宝来。
罗锦绣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充满荒谬。
她研究逆境种植,让大地上的荒漠变绿洲,可是做为一个女人,她自己的生命却正在渐渐成为一片大沙漠,沙丘正在向最后的田园步步紧逼。很快她自己就是撒哈拉,就是腾格里,就是古尔班通古特了。她这片国土,谁能来调节一下她的酸碱度呢,谁能来封固她的流沙呢,谁又能为她增加一点森林覆盖率呢?她不过是想做一个芳草萋萋的女人,就像歌里唱的那样“芳草碧连天”,她还想成为一片郁郁葱葱的林海,云雾缭绕,湿气氤氲……
有那么一刹那,罗锦绣的心底升起来一股无名之火,她真想站起来,打开灯,把实验室里的瓶瓶罐罐砸个稀巴烂,她还想把她亲手种下的这样那样的植物连根拔起,让它们统统见鬼去吧。
她再也不想要这种生活了,这是永远不允许出差错的生活,每一天都是这么科学、冷静、客观、公正、唯物、辩证、实事求是,精确到小数点后面第八位,用数据来相思,用化学方程式来调情,用仪器来接吻,通过写论文来做爱,最后孕育出个板着面孔的学位证书来。
罗锦绣禁不住怨气冲天了:我为什么不能去犯犯错误呢,我可是当够了他妈的正人君子了,这永远正确的人生多么乏味,我最好是去犯个滔天大错,然后再找个机会浪子回头,或者干脆就一失足成千古恨好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罗锦绣躺在那里,想到了那个叫赵良蛙的大西北男人,他对于自己来说那么虚幻,触手可及的只是三箱植物种子和几封充斥着景物描写的来信。她看不见他,听不到他,只有用那很少的实物证实在这世界上那个救过她性命的男人确实存在着。
突然她的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小火花:我要去大西北找他。
这个小火花使罗锦绣兴奋不已,为什么不去找他呢,快三年了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起来要去找他呢,对,去找他,见他一面就回来,哪怕今生今世这是最后一次相见了,对一件事物不能总是空想,重要的是去行动,去实践,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现在是五月末,今天是周五,赵良蛙似乎在信里提到过,他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六周日都必须要回到他们的地质总局去,总局设在西北着名的H城,记得信封上印着那里的电话号码……
小火花在心里很快就燃成了熊熊大火,罗锦绣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这么说--
我要去大西北,去找他,我明天就走,坐飞机去,从前我因噎废食,一直不敢坐飞机,神经质地担心发生空难,现在虽然依然害怕,可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心烦意乱,活得这么不如意,还不如死了算,我不能等了,再也不能等了,我这样活着已经活够了,这样活着就是活上二百年也没什么意思,我要跟我如今的生活决裂,我和它图穷匕见,我讨厌等待,无休无止,温温吞吞,不明不白,自以为是,我要么死要么活,没有第三种答案,我不能半死不活,为什么要等呢,也许哪天就地震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发生世界大战了,还有海啸和火山爆发,还有洪水,泥石流,还有艾滋病,还有瘟疫,还有恐怖主义行动,谁知道呢什么时候人的生命就会嘎然而止,全球气温上升,南极洲的拉森B冰架已经塌了,威尔森冰架也快了,十至二十年之内,海平面明显上升,脚下这座海滨城市的面积自然就会缩小,也许如此继续下去,一百年以后或更多年以后这座城市就要从大陆上消失了,什么都是暂时的,人的生命也是,为什么要等呢,等,等,等,难道要坐以待毙吗,难道要等到临死的时候突然发现该做的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