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罗锦绣就根据信封上的电话号码拨通了赵良蛙所在的那个地质总局,然后经过一遍又一遍地问寻和接通分机,终于辗转找到了赵良蛙。
原来那个叫赵良蛙的男人躲在那么一大堆数字后面。
罗锦绣对电话里那个男人说,我想去看你。
她说了这么一个主谓宾结构的简单句,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她听到那边沉默了几秒钟,同样简洁地说,我去接你。
他们的通话就是这样简单,但却字字如铁。
紧接着罗锦绣拨114查到了附近一个航空售票处的号码,打过去查询到今天下午三点钟正好有一班飞住H城的班机,还剩两个座位。
售票小姐在那边催促道,要订就请赶紧。
罗锦绣有点吞吞吐吐地说,必须马上订,是么,我想想,嗯,那么就要一张吧。
售票小姐听着这边的语气不够坚定,就说,请您想好了,到底要还是不要,如果要,我马上就要把票打印出来了。
罗锦绣说,要吧。
她说的像个肯定句又像个疑问句。
那边说,打印出来,半小时之内我们派人送票,那您就不能不要了,如果不要,就得退票,要收取手续费的。
罗锦绣说,我决定了,要。
她硬梆梆的语调听上去很像是在鼓励自己,为自己摇旗呐喊助威,这一刻的她有点四肢发虚,心率不齐,原来想去是一回事,真的就要去了却是另一回事。
那边说,请说您的名字,要与身份证上一致。
罗锦绣一往无前地说出了名字,以及具体是哪三个字。
她听到那边温柔地说,您的名字真好听。
这话使罗锦绣情绪放松了不少,她轻轻地笑了笑,同时听到了话筒里在叭挞叭挞地敲击健盘,紧接着是针式打印机兹啦兹啦地响。
话筒里传来的机械操作的声音仿佛在公正无私地对罗锦绣说:现在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在赶往飞机场的出租车上,罗锦绣一直身子轻飘。她的脑子里有那么一刹那浮现出了有关校河的传说中那个女孩子林桑柳的影子,罗锦绣曾经躺在宁双的大床上梦见过她,她在罗锦绣的心里是那么具体的一个人,穿着绿罗裙,纤弱细致,楚楚动人,具体到可以几笔在纸上画出来。
罗锦绣像梦游一样来到了机场大厅。
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她坐下来开始吃东西,她的嘴一直不停地在吃,吃完汉堡吃烤鱼片,还吃核桃仁,吃东西这件事情可以使她获得真实感。
电脑屏幕上打出了H城的字样,同时听到广播。
罗锦绣去买机场建设费、换登机牌、检查行李。她其实没有什么行李,只随身背了一个小包包,她真正的行李就是她这个人。
在过安检的时候,马上轮到她了,她突然又节外生枝地想到,也许她还应该自愿买张保险,于是她转身返回,到买保险的窗口买了一张二十元的保险单。
那张绿色的《航空旅客人身意外伤害保险单》上注明保险金额为人民币二十万元整,也就是说万一罗锦绣乘坐的这架飞机不幸坠毁了,她的女儿圆圆可以获得二十万元的赔款,这二十万元正好可以做为圆圆将来的教育费用,可以一直供她念完大学,除此之外,买保险对于罗锦绣来说似乎还有另一层意思,即自己这次鲁莽出行的后果无论有多么坏,也不至于血本无还,就是她这个人灰飞烟灭了,也还能挣上二十万。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买了保险以后,此行在浪漫和冲动的底色上似乎又增添了一抹悲壮。
三十四岁的女人罗锦绣怀揣着一百个发电厂那么多的热情,义无反顾地登上了飞往大西北的飞机。
这是一架只能乘坐四十七人的加拿大小型客机,远看上去有点像一个儿童玩具,刚刚在候机厅的大窗口望见它时,她在心里暗暗有一丝失望,这次出行的革命性和伟大历史意义似乎因此稍稍打了那么一点折扣,在她的想象中,她乘坐的至少应该是一架波音737才对。
好在除去飞机小了,其他一切都让人满意。
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天蓝得充满力量和自信,在飞机呼啸着冲向万里晴空的那一刻,她无端地认为这道航线就是为了她的这次远行而开通的。
她知道坐飞机是对的。如果还有比飞机更快的火箭可以乘坐,那就应该坐火箭。因为她的心在飞,那么高远、快速、敏捷。坐火车无论如何是不行的,首先火车速度跟她那飞翔着的心灵速度不合拍,那差不多等于要在一台486硬件配制的电脑上安装Window98软件,其次这次远行带有极大的突发性和盲目性,长时间旅行可以充分给自己留有瞻前顾后和理性分析的余地,夜长梦多,即使坐上了火车还可以后悔并改变主意,中途下车,而坐飞机就不同了,登上飞机,后悔为时已晚,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后悔,目的地就已经到了。
罗锦绣透过窗玻璃瞥见飞机的银色左翼在夺目的太阳下反光,那上面有蓝色的“东方航空公司”字样。
罗锦绣想到了黑匣子,据说记录飞机飞行状况的黑匣子就安装在翅膀上,万一飞机失事,救援的人们就会寻找并分析黑匣子。也许在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之间,彼此都算得上是对方的一只黑匣子了,罗锦绣是宁双的黑匣子,宁双也是罗锦绣的黑匣子,她们彼此交换并替对方保守着隐私。
飞机中途在黄土高原的一个城市降落并停留了二十分钟,在候机室里短暂停留时,罗锦绣萌发出了在IC卡电话上给宁双打汉显传呼的念头,她想告诉宁双自己此刻的去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个人没了,不能让人们在自己的黑匣子宁双那里都了解不到自己的去向或者查找不出原因来呀。她把电话卡插进了话机,拿起了话筒,当号码拨到一半的时候,她却停止拔号,把话机扣掉了。她又改变了主意,她不想把这次远行告诉宁双了,她想让这次远行成为一个秘密,成为一个完全属于她和赵良蛙两个人的秘密。
千山万水,万水千山,飞机以每小时上千里的速度从东往西丈量着中国的版图。
罗锦绣遥遥地俯瞰大地的时候,忽然觉得她这个卑微的人、这个省吃俭用攒足了盘缠去大西北的人、这个从灰黯的生活里悄悄溜走的人其实多么了不起啊。H城,那是当年文成公主入藏时途经并停留驻足过的地方,文成公主是乘着豪华马车走上西去之路的吧,很多仕女图里都画过她的落雁之姿,都是画她穿着红色厚披风,神情沉着地站在西北野外漠漠天地之间。而自己今天西去是坐了飞机飞去的,省去了迢遥路途上的艰辛,飞机在云层之上飞,看不见大雁,就是看见了,大雁也不会被自己这份打了折的平平相貌吓得落下来。文成公主西去的目的是为了和亲,那么自己呢,我今天西去的目的是什么?一路上罗锦绣在心里就这样不断地问着自己。后来她看见那些大西北特有的寸草不生的黄色山包包了,从空中望下去,它们那么多那么壮观啊。当飞机在空中飞行了三个小时,向着H城的机场徐徐降落的时候,她忽然听见自己在心里回答,我的目的是为了挑起一场温柔的战争。
飞机平安着陆,那二十万元保险金拿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