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锦绣收到一个小型的邮政包裹专用纸箱,是从大西北寄来的,里面放着一个又一个信封,信封里分门别类地装着这样那样的植物种子。
已经连续三个年头了,在没有任何约定和许诺的情况下,每年深秋她都会如期收到这样一个籽实累累的包裹。
给她寄包裹的人是一个叫赵良蛙的地质工作者。
那年初秋,罗锦绣博士研究生刚刚入学就有机会跟随上一级同学去西部采集植物种子了。火车日以继夜地向西行驶,她拿着地图,趴在列车窗口上望着茫茫大地,脑子里考虑着正在掠过眼前的地形气候和植被。到达了西部,她和同学们每天天刚亮就外出采集,直到太阳偏西才返回住所。
有一次为了采集到白花假龙胆的种子,罗锦绣一个人固执地往远处走,越走越远,终于一个同学的身影也看不见了。那是在青海省海北州的野外,她迷路了,辨不清方向,不知该朝哪里走,才能回到同学们身边。起初她并不多么害怕,只是跑到地势高爽的地方朝着四周大声呼喊,可是在一望无边的茫茫野地里,她的声音很快就被风吞没了。她四下里乱走了一气,后来发现自己不过是在原地打转。终于她吓得哭起来,恐惧一点点袭上心头,并变得巨大起来。她想这下子可完了,在这广漠的荒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是不遇上强盗歹人和野兽,那也是活不成的,她会活活地饿死或冻死在这里,同学们会分头去找啊找,要是最终还是找不到她,那就只好回学校报告说罗锦绣失踪了,很多日子过去以后,还是没有她的音讯,大家就只好认为她死了,以身殉职了,学校里也许会为她举行一个没有遗体的追悼会,或者还要把她的事迹夸大以后登到报纸上去,让她一度成为青年学者学习的榜样,许多年过去以后,或许这片土地上发现了石油或有色金属,一支专业开采队要来安营扎寨,经过这片亿万年的荒野时,走着走着,在一个背风的坡地上突然发现了一小堆白骨,他们会不会想到,这堆白骨曾经是一位年轻女性,是一位研究逆境种植梦想着让陆地全都变成绿色的女博士呢,她婚姻不幸,她满腔热情,她的生活里充满了悲哀的喜剧?
但是罗锦绣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真的死在大西北荒野,变成一小堆白骨。太阳开始偏西了,几乎是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她看见一只土绿色的大甲壳虫从遥远的地平线那边朝她这边爬过来,它爬行的速度很快,罗锦绣看清楚了那是一辆吉普车。她像鲁滨逊忽然发现了茫茫海面上的船只那样惊喜万分,她朝着那辆吉普车使劲挥手,又喊又跳,终于车子明白了什么,朝着她加速地开过来。
就这样罗锦绣遇上了赵良蛙。赵良蛙几乎可以说就是罗锦绣的救命恩人了,他用吉普车把她送回了同学们在县城的驻地。
罗锦绣回到东部沿海的学校大约一个半月以后,有一天忽然收到了一个小型邮政包裹专用纸箱,里面就是这样满满地盛着她想要的各种各样的西部植物的种子。包裹里没有信,只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但愿它们能发芽。
罗锦绣第二年深秋又收到了这样一个装满种子的邮包,里面仍旧没有信,还是只有纸条一张,纸条上只有一句话,这次写的是:但愿它们能开花。
这是第三个深秋了,装满种子的邮包如期寄到,罗锦绣这次一边在箱子里寻找纸条,一边想,那纸条上写的一定是:但愿它们能结果。
可是她找来找去,片言只语也没有找到,禁不住有点惆怅起来。
最后在她已经认为不可能有什么的时候,竟在箱子最下面发现了一张照片。
照片有七寸大小,是夏季的草原,一望无边,上面没有人,只有风景。
这张风景照的画面语言在罗锦绣理解起来就是:你看,我给你寄去这一小箱植物种子就等于寄去了这样一大片草原啊。
那个长年在野外漂泊的人,那个被高原的太阳晒得黝黑闪亮被西北的风沙磨砺得棱角分明的人,他没有出现在照片上。
罗锦绣记得两年前,那个秋日黄昏,夕阳像流苏一样缀在西天上,他们坐在吉普车里,从一个光秃秃的山坳缓缓地向外面驶出去,那似乎是一辆无人驾驶的汽车,无声无息地走着,车里的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很少说话,他们刚刚相识,彼此陌生。那个男人手握方向盘,目光平视前方,有时候低头看看右腕上的手表,那是一只表盘呈长方形的蓝色手表,宽宽的银色链子箍在一只男性十足的手腕上。那个女人问,几点了?男人答非所问地说,还不算晚。车子不久就进入旷野,开始加速,草原尽情地铺展开去,偶尔有不高的白颜色小花摇曳在视线里,又很快消失,“格桑花!是格桑花!”女人惊讶地喊出声来,她把眼前看到的植物的外部特征跟书本上的描述做了对应,认出了它们。那个男人侧过头去笑了笑,承认了女人的判断。吉普车奔波了一个多小时,终于驶上了窄窄的柏油路,落日变得越来越惨淡了,后来暮色降临,远处出现点点灯光,那像是这个星球上最后一座小城的灯光……
这就是全部--关于那个叫赵良蛙的男人的全部,也可以说,一个叫赵良蛙的男人和一个叫罗锦绣的女人之间的全部。当然,如果说全部,或者还应该加上三个邮包的植物种子。
别的女人有男人送珠宝送香车送豪宅送玫瑰花,而她罗锦绣有男人送植物种子。
这礼物真是特别,一粒一粒的,无论黑的、灰的、白的、红的还是有花纹的,全都亮亮的,纯真无比,这就相当于有男人赠送了有生命的珍珠玛瑙钻石吧。
这些颗粒的内部是漆黑的、是蒙昧的,包裹着一棵草或一株灌木的原欲动力,它们还可以看成是一个个超微型的炸弹,会在适宜的环境下引爆,喷射出绿色的焰火。
罗锦绣抱着那个盛满种子的邮包走在校园里,在这晚秋时节,她却嗅到了春天里初发的嫩嫩的青青的草香,这草香熏染了她的衣裳、肌肤和头发,还有周围的空气,以至整个的天空。
罗锦绣突然想起“情种”这个词。中国语言多么有意思呀,当说一个人多情时,就把他或者她说成是一颗“爱情的种子”。现在她觉得装在邮包里的每一粒种子都是情种,成千上万粒情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