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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罗锦绣在回宿舍的路上遇到了童金铃,她正急匆匆地赶去买菜。她很不好意思地对罗锦绣说:我老公来了,刚到,是出差路过,你看我也没办法,我们已经两个月没见面了,我知道你出去住也不方便,真难为你了,其实你就是不出去也行,本来嘛你住在自己的屋子里,天经地义的,也没侵犯我们什么,不过,我们,我们真的是怕妨碍了你……

罗锦绣马上打断了童金铃那番冗长的解说或申请,很干脆地说,我晚上还是出去住吧。

童金铃马上喜出望外,竟像少女一样娇羞地笑了,拥抱了罗锦绣一下,轻快地跑开,跑远了又回转过身来,朝罗锦绣送上一个飞吻。

罗锦绣闻到童金铃身上的香水味比往常更加浓烈了,也许会吸引不知内情的蜜蜂前来采蜜,她沿着童金铃走过的路线往宿舍走,一路都能闻见那种固定牌子的香水的粉腻的气味,直到她爬上宿舍楼六楼楼梯拐弯处,那空气中还能闻见那种属于童金铃的特有味道,一闻就知道童金铃曾经来过这里,罗锦绣想,要是这个女人作了案,仅凭气味就可以破案,而且连猎狗都不需要。

童金铃经常向罗锦绣以表面埋怨实则炫耀的口气谈论到丈夫长期不在她的身边,于是不断有异性打她的主意,昨天是谁今天是谁明天是谁后来又是谁,还有谁和谁为了争她而相互吃醋了,罗锦绣发现她所讲的这些异性各个年龄段的都有,从二十几岁一直到八十几岁一网打尽,横跨半个多世纪,当然啦占绝大比例的追求者还是文化圈里的老头子,大概男人一上年纪身体各种感觉--包括听觉视觉嗅觉触觉味觉心灵感觉--均变得迟钝了,只有像童金铃这样浓妆艳抹的涂满化学制剂的女人才能激起他们的生理反应。可是被一百个老头子哪怕是着名的老头子爱上又能怎样,能抬高自己的价值么?每当童金铃又向罗锦绣汇报又有哪个新的男人对她想入非非了,看她的眼神又不对了或者摸她的手了,罗锦绣就禁不住恶作剧地想象着,也许这个叫童金铃的女人私下里准备了一个小本子,每当有一个异性对她有点意思,或者她自以为人家对她有意思,她就赶紧在那小本子上划上一道杠杠,做为记录,那上面一定像民主统计选票一样写满了“正”字了--罗锦绣进一步恶作剧地想,为了在这方面超过这个叫童金铃的女人,自己打算将一切和自己有接触的男人--只要是打过电话的或者借过书的--统统算上,记载到追求自己的队伍里去,列到账本上,那数目想必会相当可观。

童金铃曾经从床底下拖出三只带锁的箱子来,告诉罗锦绣那里面存放的全是异性写给她的情书,她一直妥善保管着--罗锦绣知道她保存这些玩艺儿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拿出来做为她曾经很有魅力的实物证明,以便让后代子孙瞻仰,里面不知是否有那么几封是与她交往甚密的一个在省委工作的某副厅级中年男作家--笔名叫长江的人--写的,这个副厅级作家长江声称一定要进入文学史,如果他的这个野心得逞了,童金铃这里或许有他亲笔写的情书,忽然有一天被挖掘出来,岂不弥补了文学史上的一段空白?童金铃把这些情书箱子展览给罗锦绣看时,那神情很像是在宣传她着作等身。罗锦绣建议哪天把这些情书和童金铃的写真艺术照片一起交出版社出书,书名叫《童金铃和她的情人们》,然后那些写情书的男人们会向法院起诉此书侵权,于是再打官司,那么这本书非被抢购一空不可。童金铃听了这些话耸了耸双肩,发出一声很洋气的“嗯哼”,真的非常非常洋气。据说童金铃的情书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有丝毫减少,她正准备启用第四只箱子,她的老公一来探亲,她就会瞅个时机把情书箱子拎到罗锦绣这边的屋子里来寄存,并叮嘱罗锦绣严守机密。罗锦绣认为童金铃的爱情业务倘若这样迅猛发展下去,情书占的空间将越来越大,这套两室一厅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情书档案馆,童金铃任馆长,罗锦绣任馆员。

童金铃和老公总是久别胜新婚,整整一套房子,包括公共的门厅厨房和厕所都洋溢着浓郁的性的气息。那是一种正在凋零的天竺葵的气息。尤其是晚上他们能制造出很大的动静,使得整套钢筋水泥混凝土构造的房子都仿佛处于了亢奋和风雨飘摇之中。一方面声音制造者会由于隔墙有耳而不能完全放松和尽兴,必定感到遗憾,另一方面墙那边独居的芳邻同时也会受到这原始声音的刺激,使得夜晚变得漫长和难熬。既然这样住在一套房子里对谁都不利,那么双方都还是希望其中有一方能够暂时回避一下的好,于是罗锦绣就扮演了这个回避者,童金铃的老公一来,她就要责无旁贷地住到好朋友宁双那里去了。

同样是和丈夫分居两地着的女人,瞧人家童金铃活得多么多姿多彩呀,既有自己的丈夫宠着,又有丈夫以外的无数男人仰慕着追求着,简直就是十全大补了。而自己呢,罗锦绣自嘲地想到了自己:我活得多么高尚,对性不感兴趣,只热衷于实验室,满脑子都是做诱导培养基、分化培养基、继代培养基、壮苗培养基--3%蔗糖,0.8%琼脂,PH5.8,在137.3kg压力下灭菌,培养温度(25±2)°C,光照度1000-1200lx,每日光照10h或在暗中培养,等等等等。

如果童金铃是大众情人,那她罗锦绣就快称得上大众敌人了。

也许宁双说得不错,数羊的女人都是独守空房的命,远的比如慈禧太后,她就数羊,咸丰死得很早,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周围又都是一大群太监,近的嘛就是她罗锦绣了,丈夫固然健在,但虽生犹死。

童金铃的老公叫徐钟,对罗锦绣分外热情,她刚进得门来,他就赶紧拿出千里迢迢带来的千层糕让她吃。

老徐是个专门研究鸳鸯蝴蝶派的文人,他有一个重要发现,那就是鸳鸯蝴蝶派小说中的女主角大都没有妈。他以此为课题专门写过论文。他第一次见到罗锦绣时就对罗锦绣大讲《玉梨魂》,那是一部从头到尾都眼泪涟涟的哀情小说,男女主人公最后全都殉情了。每每讲到激动处,徐钟就用他那只白白胖胖的大手拍一下罗锦绣的肩膀,拍的轻与重是根据那情节使他激动的程度而定的,就这样讲了两个小时,因是初次相见,罗锦绣出于礼貌,不好打断他的话题突然离去,但右肩已不堪重负,第二天睡醒觉起来觉得很疼,只好贴上了伤湿止疼膏。

这个徐钟第二次见罗锦绣的时候,送过罗锦绣一本他刚刚出的专着,翻开书来是他的两张照片,放在前面的那张居然是打了朦胧灯光的半侧面的艺术照,灯光暗影刚好遮住脸上的皱纹和缺陷,看上去不像他这个老徐钟,倒像国际影星克拉克·盖博,紧接着在后面一页上的另一张他自以为得意的照片就不是艺术照了,因毕竟是原汁原味地照出来的,露出了他本人的真实面目,跟第一张影星照相去甚远,把这么两张照片放在一起,说明了他还是不够聪明--这后面一张照片把前面那张照片给解构了。再说那专着的最后还有一个附录,是作者的生平年表,从出生之前写起,分别追溯父系母系祖上,确定了有印尼和满族血统,某年某月某日正式出生,出生时天气如何,某年某月上什么什么学,某年某月参加了什么重要学术会议,某年某月某日见到什么要人,某年某月出访欧洲……罗锦绣粗略计算了一下,这个生平年表写了至少有八千字,而此书不过才五个半印张,当罗锦绣看到连出生时的天气情况也写上了,不禁恶作剧地想在那后面再替他做一下补充,写上“出生时电闪雷鸣,哈雷彗星的尾巴扫过天际”之类的话。

罗锦绣到洗刷间里洗手,准备吃千层糕。

老徐见她拿起一块蓝色雕牌洗衣皂往手上擦,就说,我们宁波女孩子是绝不会用这种肥皂洗手的。

罗锦绣笑了笑,没有说话,心里却想,你们宁波女孩子就算是用上好的、一流的、甚至是专业的洗手肥皂洗了手,把手保护得娇嫩无比,来给你这种男人看,也是没什么意思的。

罗锦绣在门厅里吃着千层糕的时候,徐钟忽然提起了《花月痕》。罗锦绣吓得赶紧找了个借口躲到自己屋里去了,她怕他再讲起来没完没了,把她的肩膀再拍得去贴伤湿止疼膏。

在罗锦绣看来,这个男文人,或者说这个文男人,是挺要命的。

傍晚罗锦绣提前写完了那五十遍手写体罗瑾秀,并一一盖上了红印章。然后她就扛起被子和枕头出了门,朝宁双那里走去。

罗锦绣走在教职工宿舍区和校园区之间的那条马路上,两旁的银杏树正在落叶,在傍晚的风里闪烁着金箔一般的光芒。

银杏,裸子植物,雌雄异株。

罗锦绣一边负重走路,一边下意识地在心里这样念念叨叨。

忽然前面走来了庞延宝,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哼着“伤心总是难免的”。

庞延宝看见罗锦锈这样扛着枕头和被子走在大街上,像一头小毛驴驮了一座大山,禁不住惊讶地问,你屋里那个女的欺负你,把你赶出来了么?还没等罗锦绣回答,他就勇敢地说,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吩咐,我从小就爱打架。

罗锦绣被他的骑士风度逗得哭笑不得,赶紧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只是我需要到一个朋友那里去住一晚。

庞延宝马上把罗锦绣的枕头和被子抢了过来,很光荣地扛在了自己身上。他扛着它们大步向前,很像董存瑞扛着炸药包要去炸碉堡。他一直把罗锦绣送到宁双的楼下。

宁双是自由职业者,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里闯荡了十年了。她为改进生存处境立志考研,考了四年都没考上。她和罗锦绣是通过罗锦绣所在大学的家教中心认识的。罗锦绣工作多年之后重新做学生,这使得她收入锐减,在经济上是经历了鲁迅先生所说的那种由小康到困顿的全过程的,等积蓄用得也差不多了,她又进一步发展成为赤贫,所以她就到学校家教中心报了名。罗锦绣在宁双第四次考研之前给她辅导过两个月的英语,宁双的英语水平不仅没有提高,分数反而考得比往年更低了,罗锦绣一分钱也没挣到--两人一见如故,在一起几乎光聊天不学习。但是两个人都觉得收获颇丰,她们脾气相投,彼此都得到了一个好朋友。

宁双发誓不再考研,把所有参考资料都当废品卖掉了,这样那样的英语书更是片甲不留--她为自己不再学英语做了理论上的辩护,她认为自己的汉语自我过于强大,一学英语,汉语就会跑出来和英语吵架,于是大脑里就有一个厮杀的疆场,两种语言交锋,刀光剑影,起初总是英语必败,可要是长此以往就未必了,两种语言会变得势均力敌,真怕英语未学好,汉语能力也削弱了,最后不得不落个邯郸学步的下场。接下来的日子,她弃明投暗,开始写作,以在报纸副刊上发表散文随笔为生,她写的文章全都是诉说未婚女子的闲愁和苦闷的,里面有的是纯情的憧憬,她在里面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向读者流露了自己的情况,诸如年龄身高学历性格业余爱好饮食口味等等,还漫不经心地暗示了自己的通讯地址,那些文字其实就是变相的征婚启事,由于包裹着一层散文随笔的外衣,刊登在了文学副刊版上,不但不付广告费,还能赚稿酬。宁双希望自己赶紧找个合适的男人嫁了,她说自己属鸡,找丈夫不能找数猴的,杀鸡给猴看,多吓人哪,她说要找就得找数蛇(小龙)的或属龙的,鸡就是凤,数鸡的女人和属蛇属龙的男人在一起才能龙凤呈祥。宁双在文章里把自己装扮成个爱情至上的女子,而在现实生活中考虑来考虑去的是怎样把自己好好地嫁出去,连本带息地打赢一场婚姻。

宁双自己向罗锦绣解释说,此法或许应该叫做“抛玉引砖”法,玉是爱情,砖是婚姻,即抛爱情这块美玉以引出婚姻这块砖头,用爱情这一手段引出婚姻这个目的,就像引老鼠出洞,引蛇出洞。

宁双想找一个像余永泽那样的男人,大学时代老师在课堂上讲到《青春之歌》的时候,宁双就认为如果她是林道静,她会十分景仰卢嘉川和江华,但她不会爱上一个老是向自己传授革命理论在自己心中撒播革命火种的男人,这样的男人随时可能入狱,上刑场,让自己守寡,即使她自己也投身革命,那她也不愿总是担着为革命而守寡的风险,过日子还得选择像余永泽那样多谈问题少谈主义的实用型男人--当时老师在课堂上慷慨激昂地讲着,宁双在下面不服气地想,余永泽有什么不好,他体贴,知道心疼人,会哄人,能挣钱养家,学问又好,前途无量。

罗锦绣和宁双彼此欣赏,都把对方看成一朵花。在宁双看来,罗锦绣这朵花已经插在了一堆叫甘星河的牛粪上,在罗锦绣看来,宁双这朵花正在急着找一堆牛粪往上插。

宁双租的房子在罗锦绣所在大学的附近,在一个什么干休所里,那里面住着的基本上都是离退体老干部,出出进进都是些老态龙钟之人,院子里三天两头地死人,楼下动不动就摆上一溜花圈。宁双在这座常常被死亡气息笼罩的院子里生活着,渐渐得出结论:在这个破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值得你去认真对待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

宁双一开门,罗锦绣就连被子枕头带人一起滚了进来。

宁双说,他们又要过性生活了?

罗锦绣一进来就发现宁双的住处墙上门上家具上都贴满了英语单词,录音机里正在播放英语磁带,书桌上床上书架上全是新买来的英文书,杨宪益和戴乃迭合译的英文版《红楼梦》像里程碑一样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似乎在鼓励自己有朝一日看懂它。屋子里真的是一本中文书也见不到了。这时候宁双指了指床底,罗锦绣弯腰往床底下看去,原来中文书全都在床底下,塞得满满的。

宁双竟然又开始学英语了,看得出这次的决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惊天动地,为了避免汉语自我的干扰,干脆把中文书都塞到床底下去了,英语要彻底打败汉语了。

罗锦绣刚要问“你不是决定永远不再学外语了么?”,宁双却先开了口:我又学英语了,我才不考研呢,我要好好学英语,争取去美国,我舅舅当兵时候的一个战友现在全家都在美国旧金山,他们给我介绍了一个未婚的医学博士,美籍华人,那人一门心思要在中国大陆找女人结婚,据说我舅舅的战友最近刚刚把我的通信地址给了对方,那个男人也同意把他的网址让舅舅的战友转交给我,下一步很可能就要开始书信或网上交流了。

好好学英语,去美国做太太,去做美籍华人。

原来这就是宁双重新学英语的动力,带着如此辉煌的目标去学习,相信英语定会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罗锦绣说,可喜可贺,祝你成功,这个时代余永泽们大都移居国外了。

宁双紧接着表示,这次不管那男人怎样,就算他是瞎子,是瘸子,是聋哑人,是侏儒,或者长了满脸麻子,六指,甚至有先天的性功能障碍,她都不会拒绝这门好姻缘,就算那人是死了老婆的,要她去做填房或孩子的后妈,她也没意见,甚至那男人是个骗子或人贩子,只是想劫色或拐卖妇女,她也认了,反正这次一定得答应下来,一切都等出去了再说。

罗锦绣和宁双在同一张大床上就寝,她把开身毛衣的扣子不紧不慢地一个一个解开来,她的体形宛若一只豆荚,这只豆荚小巧丰满,紧绷绷的,看上去随时都有自动裂开来的可能,她脱去衣服,裸露出来的皮肤细腻而雪白,竟明晃晃的,有些耀眼。罗锦绣望着宁双,心里想,不知哪个男人会有福气享受这么美好的肉体,不知这具美好的肉体将和什么样的男人相偎相依。每当罗锦绣挨着宁双躺下的时候,心里都会有一丝战战兢兢的甜蜜,她觉得旁边此刻有一株热带雨林里的植物:湿润、饱满、蜿延、自足、郁郁葱葱。只是她从不曾把这感觉说出来,她小心地和身旁这棵生气勃勃的植物保持着那么一点应有的形式上的距离。

宁双总在喋喋不休地谈论去美国的事,兴奋得无法入睡。

因为已经熄了灯,罗锦绣看不见她脸了,但能想象得出来她脸上一定是痴人说梦的表情,她人在中国,在用微薄的稿酬租来的破旧而狭窄的老式楼房里,躺在一张油漆剥落、一翻身就吱嘎乱响的棕藤床上,想象着自己在美国的豪华浪漫生活,她谈到了别墅,以及别墅必带的花园,花园里应该种满玫瑰和郁金香,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剪几枝玫瑰花插在花瓶里,摆在窗台上,她每天自己开着一辆鹅黄色的奔驰车带着狗去超市购物,偶尔因为车速太快收到警察局的罚款单,她定期打电话预约园艺工人上门修剪草坪,黄昏在自家的游泳池里游泳,晚上喝着咖啡坐在窗前翻阅《纽约客》杂志,偶尔也看看英文原版的艾米丽·狄金森的诗,还有冬天去佛罗里达度假,夏天就去阿拉斯加,把皮肤晒成棕色,她还想生上一对龙凤双胞胎,男孩长大了去竞选总统,女孩长大了去好莱坞做影星……

罗锦绣真想大喊一声“Stop”,想提醒她现在她和那个美籍华人可是还没有联系过呢,彼此连对方的片言只语都没收到过呢,怎么就扯出这么远去呢。

可是宁双忽然开始叹气了,她担心自己去了美国天天吃西餐受不了怎么办,她说: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想念大白菜和豆腐的,我还会想念这个城市里的棕子、八宝饭,和豆浆,还有梅菜扣肉,还有烤地瓜,我会想念它们的!

宁双说着说着就动了感情,看来她把自己已经当成了一个美籍华人,她声音低沉地告诉罗锦绣,她在那边会怀念祖国,独在异乡为异客,她会在有月亮的夜晚,遥望太平洋,想象在大洋彼岸的沿海,某个城市里,街上正走着她最好的朋友罗锦绣,她正穿着她最喜欢的宽幅大摆的花裙子横过马路--她去了美国一定会害思乡病,还会因此写出许多的怀乡诗来,像余光中的《乡愁》那样的诗,她打算在诗里这样写“乡愁是辽阔的太平洋,我在这端,祖国在那端。”

罗锦绣终于受不了啦,迅速地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哈哈大笑起来。她觉得宁双太可笑了,简直就是个疯子,人还老老实实地在自己国家领土上呆着呢,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呢,还没影儿呢,她已经计划着去了那边写写诗抒发乡愁了,就像中国古代的文人盼着老婆死了好让他写悼亡诗一样。

罗锦绣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她问宁双,你想没想过,那个美籍华人要是属相既不是蛇也不是龙,那可就没法和你龙凤呈祥了。

没想到宁双有点轻蔑地笑了:到了美国谁还论属相这些土玩艺,到了美国要论星座,我的星座是魔羯座,和毛主席一个星座,我天不怕地不怕。

两个人到黎明时分才睡着。

宁双梦见在美国举行婚礼,她披着洁白的婚纱,缓缓地步上红地毯,而和她并肩走在一起的新郎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本放大到具有一个男人身体那么高那么宽的美利坚合众国的护照,上面的“USA”字母闪闪发光,婚礼进行曲接近尾声的时候,宁双觉得那身婚纱礼服忽然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当婚礼进行曲最后一个音符升起又落下的那一刻,她蓦然发现她身上的婚纱礼服竟变成了外科病房里用的那种白色绷带,把她裹得像个蚕茧,她看上去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重伤员。

罗锦绣则梦见了那个传说中的女孩子林桑柳,梦见她穿着绿罗裙在河边奔跑,她纤弱细致,楚楚动人,河岸周围没有任何现代化建筑,一派自然风光,河水也没有干,而是在身边绿波荡漾,河面上蒙着一层淡淡水雾。林桑柳跑着跑着遇见了罗锦绣,她目光坚定地对罗锦绣说,“我要去找他,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罗锦绣知道这里说的那个“他”是指郭生。林桑柳说完这话就转过身去走了。罗锦绣受到了启发和感染,喃喃地说“我也要去找他,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这里的那个“他”指的是赵良蛙,于是紧接着罗锦绣就去了中国的大西北,她和赵良蛙骑在同一匹马上日夜兼程,赵良蛙策马飞奔,罗锦绣手里拿着植物种子一路播散,凡他们所到之处,哪怕是蜻蜒点水式地经过的地方,无论荒漠还是戈壁,瞬间全都长出了绿草和灌木,在山坳里长出了乔木,他们马不停蹄,一口气抵达中国最西部的国境线,在国境线上才不得不勒住了马的缰绳,停了下来,最后他们在最西部的城市喀什住了下来,在那里罗锦绣撒出了手里的最后一包种子,那最后一包种子恰好是相思草,于是他们开始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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