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在三股激流的涌动下加快了旋转的速度:第一股是哈里斯取代佩里,美国的外交政策变得愈发强硬;第二股是各个派系为了应对美国的变化而展开的行动;第三股则是随着局势急剧变化而加深的经济危机和贫富差距。反过来也可以说,在第三股经济波涛的影响下,人们各随己意加入不同派系,投身到风云激荡的时代之中。
安政四年(1857年)秋。
在驹込染井的水户藩邸内,齐昭今日仍然待在居室里,让夫人帮忙誊写自己的着述《战时食粮私见》。
齐昭早已不复昔日政界恶龙的模样,此刻的他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读书人在与妻子一同辛勤着书。夫人写得一手好字,简直可以称为有栖川流。实际上,是她一直鞭策并安慰自己的丈夫,并主动帮忙誊写。
齐昭时而会忘记口述,怃然地凝望虚空。这位天才的思索并未停止,也尚未窘迫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他依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三股激流描画出的波纹以及流动的方向。
然而,齐昭尚未想出如何将自己的良策传达给幕府,如何使其渗透到国民中间。在藤田与户田死后,老中阿部伊势守正弘又染病身亡,享年仅三十九岁。对齐昭来说,这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阿部死于6月17日,死因是肺痨。他在患病前便难以承担繁重的职务,已将外国事务悉数交给老中首座堀田正睦处理。
“堀田对外国的了解不过是‘喜好’的程度而已。”
齐昭老公曾毫无顾忌地如此扬言。在阿部正弘死后一个多月,他便被禁止参与幕政,因为佩里提督的后任——美国总领事哈里斯想要谒见将军家定,并已强行向堀田正睦提出要求。
“若将美国国书交给属下而非掌权者将军,会有损我国威。按照欧洲各国惯例,我一定要在江户城将国书直接交给将军。”
这一要求,齐昭无法赞同。他很清楚将军是何等风貌的人。齐昭以民族体面为重,纵然明知开国已是大势所趋,口中仍然坚持倡导攘夷论。堀田正睦已预料到齐昭会表示反对,于是便将他排挤在外。那是7月23日,即正弘死后的第三十七天。
“尔后不得参与海防及军制改革!”
但即便被如此直白地拒之门外,齐昭仍未停止反对。将军简直相当于半个病人,让他会见哈里斯,绝对有害无益,何况在尚无敕许的情况下允许哈里斯谒见将军更是一种耻辱。当时,溜间诘的诸大名也一致赞同齐昭的观点。
然而8月30日,齐昭的意见最终仍被否决,因为堀田正睦已经决定让哈里斯谒见将军,而且在他背后还有人大力支持。十五天后,即9月13日,因齐昭而被罢免的松平伊贺守忠固官复老中,他便是一直隐藏在堀田背后的支持者。
忠固漂亮地完成了对齐昭的复仇。
齐昭觉得忠固是个坏人。如今只要暂时推迟去上田的松平家当养子,忠固便可以继承酒井家,也能当上大老一职……齐昭认为他心中对此仍念念不忘,便命令阿部正弘将其逐出了内阁。
然而,等到阿部正弘一死,忠固首先便命令堀田禁止齐昭参与幕政。显而易见,哈里斯谒见将军便是此事的政治诱饵。堀田正睦十分喜欢西洋文化,甚至被称做兰癖先生,齐昭认为他本性正直,算是一个好人。正因如此,他才完全没想到堀田会将矛头直指自己。
“倘若藤田或户田还活着……”齐昭又忘了口述草稿。
“您说什么?”
“倘若他们还活着……怎会让伊贺那家伙得逞。”
“您应该继续口述啊,怎么发起牢骚来了?”夫人坐在对面的书桌后面,声音严肃地规劝着丈夫。
听到夫人的话,齐昭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又开始口述战地秘药的调配。所谓战地秘药,是指类似今日维他命药剂和阿利他命等的抗疲劳药剂,主要材料是大蒜和人参。
齐昭在水户时便整日摆弄试管和酒精灯,已将药剂的制法研究明白。
“话说回来,越前(庆永)倒是个老好人。”
“您又跑题了,我可真是没法写了。”
“对不起,对不起。”齐昭口中连连道歉,却并未停止述怀,“你想想,在伊贺(忠固)官复老中的第三天,越前仍在向兰癖家推举一桥。”
“您不觉得他很了不起吗?”
“哎呀,你说得没错,是很了不起!越前毫无私心。正因他太了不起了,我可就难办了啊。”
9月13日,松平忠固官复阁老,实现了对齐昭的复仇。三天后的9月16日,越前侯松平庆永联合阿波的蜂须贺齐裕,联名向堀田正睦上书提出关于世子问题的建议。
“当今世子须为万民诚服的德才兼备之人,因此,希望能够确立一桥庆喜卿为世子……”
每每念及此事,齐昭就感到毛骨悚然。看到这上书的人并非只有堀田,松平忠固就在堀田背后目光炯炯地盯着呢。
(比我还不懂人情世故……)
诸如哈里斯进入江户城之类的事情,今后恐怕会越来越多。于是,便需要一位能够胜任将军代理之人。松平庆永一定以为最近便是最佳时机,所以才正面推举庆喜。他实在是太天真了……
如此一来,忠固势必要重整阵容了。仅靠老好人堀田实在放心不下,因为忠固的敌人是齐昭。不,在他心中,推举一桥庆喜之人皆为齐昭派,他必是将这些人都当作了自己的敌人。
正因齐昭能够强烈感受到这一点,他才会感到难办。不,不仅仅是难办,他还觉得十分对不起自己的夫人。
“没想到一桥最大的障碍竟然是我这个父亲……”
“您最好还是休息一会儿吧。”夫人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她拍了拍手,唤来侍女,“给老爷上茶。”
下完命令,她便抬头凝视着自己的丈夫。曾经那个心胸豁达、充满自信、不断呵斥周围人的丈夫怎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一念及此,她立刻便想温柔地爱抚他,但又想严厉地呵斥他……
“您还认为,我们一定会与夷人开战吗?”
“是的。或许现在不会,但十年之后、五十年之后……不,或许会在百年之后……日本必须倾全国之力与夷人进行综合实力上的对决。”
“百年之后……为何如此说?”
“因为夷人与我朝之人的心态不同。”说着,齐昭改变了语气,“上茶吧。倘若能够做到从容不迫,毒药也能变成良药。从更高层的意义上来说,他们觊觎日本是上天的关照,我必须如此理解,否则岂非要被众人耻笑……不过,夷人如今欺辱我们是毫无战斗力的野蛮土着,倘若如此开国,便相当于喝下对方的毒药。”
“若是开战,您有信心取胜吗?”
“倘若有信心,大家早就开战了,更不用说我了。”
“也就是说,您并无信心取胜?”
“是的,我只有信心做到不败。”
“不败和取胜又有何区别?”
“你嘴巴还是那么厉害。夷人是坐船来的,而船的数量有限。假设每艘船可载千人,一百艘船便有十万人。倘若在海边作战,我们的确难以取胜,但只要数千万人齐心协力,坚守在大炮和铁铳射程之外,便可一战。”
“呵呵呵……”夫人妩媚地笑着,将侍女端来的茶放在丈夫面前,“既然如此,您岂不是大可不必担心?”
“非也。就目前来看,在这数千万伙伴之中既有与敌人勾结牟取私利之人,也有因害怕敌人而摇尾乞怜之人。当前最重要的便是团结士气。”
“这似乎并非您的志向所在啊。”
“你又为难我。不过,我尚未放弃,放弃即是不忠。我现在只是想休息一下。”
“呵呵,”夫人又笑了起来,笑声中既有嘲弄之意,又洋溢着关爱之情,“那您尚未放弃庆喜之事吧?”
“作为男人,一桥欠缺的只有一点,便是激昂的斗志!他缺少主动直面国难的男人气概。”
“我不这样认为。”
“那你是怎样看的?”
“您是一位出色之人,但行事过于性急。”
“可当前形势已是刻不容缓啊。”
“公子不会如此性急。我记得您曾说过,公子虽比您胆子略大,行事却如您一般胆小敏感。”
齐昭对自己的妻子有了重新认识。
(女人的危机感果然很迟钝啊……)
他虽然这样想,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你认为,应该听从一桥的意见,就此放弃世子问题?”
“我希望能让公子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齐昭一言不发地放下茶碗。听到妻子亲口说出自己的敏感是由于胆小所致,他只能沉默。不,以前的齐昭不会如此。他总是会以激烈言辞反驳,然后和妻子争吵起来。
(她明明出生于亲王之家,怎会有如此火暴的脾气?)
然而,妻子如今已经紧紧依偎在齐昭身边,成为他心灵的支柱。
如今令齐昭感到最为动摇的并非丧失自信,而是他对儿子一桥庆喜的爱。
齐昭的自信心正在发生严重动摇,他没有把握在与夷人的战斗中取胜。他在年轻时曾预想到外夷的侵略,彼时他不仅拥有取胜的信心,更有一种“必须获胜”的气概。因此,他才会无视身份与地位发掘人才,并实行极端的藩政改革,更越分向幕政献策建言。
结果,他的举动引发了藩内保守派的强烈反抗,令幕府也感到不胜其扰,终至被勒令隐居。这便是他第一次下台的原因。
然而,随着佩里抵达浦贺,人们开始重新评价齐昭,因为一切事态发展都与他的预言不谋而合。他虽然脾气过于火暴,但也拥有敏锐的直觉。面对黑船来航,日本的大名们忘记了自己的斤两,单纯地被感情所控制而纷纷叫嚣着攘夷。听闻此事,齐昭预感到,一旦正面开战,则绝无胜算。
当齐昭看到佩里的船舰以及数量众多的精巧火器时,他立刻明白想在海上击败对方是不可能的。
(既然无法在海上击败对方,那该如何是好?)
应该先让敌人登陆,然后将防线后撤,与敌人对峙。如此一来,纵然无法取胜,也不致落败。在长时间对峙中,趁敌人疲倦之际反复杀入敌阵。其间,敌人食粮弹药的补给将逐渐难以维系。
(在此期间整顿国力……)
想到这里,自然便会涉及团结国内人心的问题。倘若有人偷偷向登陆敌军提供食粮和饮用水,日本可能就会像印度、马六甲和广东那样被敌人占领。
(没错,团结国内人心乃是当务之急!)
齐昭也是人,并无三头六臂,这一先见成了令他感到迷茫的一大陷阱。在当前这个时代,倘若没有强力的指挥者出现,一切只是空谈。
(若让一桥庆喜当上世子……)
当齐昭心里产生这个想法时,他并未从中察觉到自己打算在庆喜身后一手支配整个日本的欲望。将军家庆原本便有立庆喜为世子的想法,因为一桥毫无私心,一定可以令天下人心所向。
于是,齐昭便任用东湖和蓬轩,与阿部正弘、松平庆永、岛津齐彬等人一起开始展开活动。然而,大奥的女人们拥有比齐昭更加敏感的本能,她们成为齐昭前进道路上的一大障碍。
“水户大人打算让一桥卿当上将军,自己便会成为暗中掌权之人,然后夺取宗家,便可一手遮天……”
很难说齐昭完全没有此意。可是,当听到“夺取天下”这句出人意料的话后,戒备之心已经以某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力在谱代大名中间深深扎根。
首先产生动摇的是阿部正弘。这位能臣或许以为,此时推举水户可能会演变成最大的诸侯内讧事件。堀田之所以撤销齐昭的职务、松平忠固之所以官复老中、井伊之所以在暗中为拥立南纪派与纪州庆福频频出谋划策,一切都与这句话不无关系。随着阿部正弘离世,这种包含着几分实情的误解立刻浮出水面。
齐昭只得暂时离开。他左思右想,别有感慨。
(难道幕府灭亡的时刻已经来临……)
这种不安深深地困扰着他。倘若果真如此,推举一桥庆喜就可能会被强加上毁掉德川家的污名。
(这对一桥来说太可悲了。)
齐昭默默地喝完茶,开口说道:“一桥或许会是……德川的末路……”
夫人并未立刻回答,而是重新回到书桌后面,取出纸笔,方才开口:“哈里斯见过将军后,会在江户游览一番。”
“什么?在江户游览?”
“是的,从浅草到王子……对了,浅草有一人名叫松井源水,擅长陀螺杂技,哈里斯对此格外感兴趣。”
“夫人……你是从哪里听来这种事的?”
“是听一桥家的平冈圆四郎说的。”夫人淡淡地答道,“哈里斯很快还会到两国的回向院观看相扑比赛。荷兰领事也提出观看要求,哈里斯便送给堀田大人黄金百两,以作观赏费用。于是,圆四郎认为自己这些人也要忙起来了,所以他才大发牢骚。”
齐昭慌忙放下茶碗,回到书桌前面。此事不可一笑置之。他一屁股坐到夫人面前,因突然想说话而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圆四郎来这里不是为了见我吗?”
“不,他说要瞒着您。”
“这种事怎能瞒我?让哈里斯在市内随意走动,倘若出现刺客……”说到这里,齐昭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上当了,这下上当了!”
“什么上当了?”
“现在可不是平心静气的时候。倘若哈里斯就是做好了被日本人杀死的打算……该当如何是好?”
“呵呵……不愧是父子啊。”
“胡说什么!我可没有哈里斯这种儿子!不过……倘若哈里斯赌上自己的性命,我们这边一定会有刺客出现。哈里斯是美国的领事,万一他真被刺死,便会成为一个不容解释的借口,对方会立刻开战。”
齐昭真的累了。他一直在考虑现在开战毫无胜算,心中疲惫不已,此刻知道哈里斯会在市内游览,便立刻将二者联系在了一起。
“呵呵……”夫人又一次露出明朗的笑容,“我说真的很像,可不是说哈里斯。据圆四郎说,公子也因为此事而大惊失色。”
“什么?一桥也在考虑这件事?”
“是的,所以他们才会变得忙碌起来……仅靠官吏们的警戒,他感到放心不下,便命令市井之人也要小心戒备,从赌徒到乞丐,全都潜伏在闹市之中。”
“一桥……连这种调遣都想到了?”
“我准备好了,请您开始口述吧。”看着沉着冷静的夫人,齐昭沉默了一会儿,便开始继续低声口述。
安政五年(1858年)4月5日,哈里斯如愿前去两国观看了相扑比赛。当时的天空十分晴朗,在为期十天的劝进相扑结束后,观赛依照将军“上览相扑”的惯例举行。
上览相扑是“即刻开始”的四十五回合制,似乎是在观览间的地上铺设草席,上面再加盖一层花地毯,可以一边吃东西一边观赛。在当日的三场比赛中,小结组由荒熊对阵平石,最终平石获胜;关胁组的响滩和境川不分胜负;在大关组云龙和猪玉山的较量中,云龙获胜。
自去年10月开始,这一赛事便在江户市内享有盛名。哈里斯既已强行会见了将军家定,并令其同意在江户开设领事馆,可以想见他跨马游览于江户市内时的得意姿态。
时代的变化已经远远超出了齐昭的想象,连风俗都已踏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
“原来一桥已经如此细心地做了布置……”对齐昭来说,这无异于一颗定心丸。庆喜打算放弃世子问题,这在很大程度上牵制了齐昭,却没想到庆喜已在暗中做好布置,甚至已经派人监视哈里斯。
(一桥不愿继承世子一事或许……)
齐昭自然是赞同庆喜的真正心意的。当前世子两派的对立是德川家内部的诸侯内讧,其规模史无前例。双方都声称为了天下,但实际上,却可能令天下一分为二。团结万民之心方为当前第一要紧之事,如此不务正业之争实在是可悲的利己举动。
(当前国难实非等闲啊!)
倘若庆喜现在的态度是想警告自己,那该如何是好?庆喜的母亲笑言自己胆小,但在这种情况下,怎样做才算是大胆呢?倘若除了世子问题外还有其他办法能够战胜当前危机,他自然很想知道。
要想团结人心,一定要有一个“中心”。无论多么微小的物体,有了中心才能成形,国家和社会亦不例外。
天子在上,并将政权交给德川家,倘若不能将履行尊皇大义的将军立为德川家的当家,即真正的中心,又如何能够团结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