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桥宅内一隅生有芙蓉树,不知为何,在今年初夏将至未至之时,竟然便已结出花来。一桥正室美贺夫人已然有孕在身,然而因为宅内四起的谣言,众人感到很是毛骨悚然。
“菊亭家的女儿将无法生育。”
据说一条辉姬生前曾下此诅咒,而死后化作鬼魂。这个传说在一桥宅内仍会偶有所闻。
当事人美贺夫人似乎也会经常看到鬼魂。据她所称,鬼魂会身披月光,自水池中突然浮起。须贺得知此事,便请公子将号称水池之主的一尾白色鲤鱼移至他处。她觉得,定是这尾长近三尺的纯白鲤鱼映了月光,造成了看似幽灵的假想。自此以后,美贺夫人也不再声称自己会看到鬼魂了。
然而,夫人的不安却在日益加重。待到芙蓉花谢,须贺便立即将芙蓉树移至他处,在原地栽种了菊花。
“你可别因操劳过度而生病啊。”
看到须贺换栽菊花,令美贺夫人能够闻到自己娘家菊亭家的气息,庆喜便开口问候,以表慰劳。事实上,庆喜的第一个孩子虽然顺利出生,却未能存活。婴儿生于7月20日,当日便不幸夭折。这是庆喜的第一个女儿,她在这个世界上仅仅呼吸了几个小时。两个多月后,她有了自己的法名——“琼光院池水影理大童女”。
在那段时间里,庆喜似乎迷上了射箭。他经常去靶场,令猪饲胜三郎和原市之进捡拾射出的箭,自己则不时说些风趣的话。
“在射中之前,我就已经知道结果了。”
“您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靶子在主动吸引箭矢。”
然而,有时在一箭射出之后,庆喜并不会顺势收弓,而是会长时间望着自己的手指。
某日,平冈圆四郎突然神色慌张地快步奔至靶场,并请求公子遣开旁人。根据松平庆永传来的消息,将军世子已经确定为纪州庆福,御三家和溜间诘众大名将于6月1日,即明日宣布这一结果。
“松平庆永大人称自己无颜面对公子,只好一个人闷在家里生气。”
庆喜早已遣开旁人,却并未放下手中的弓。梅雨季将近,但当日却是晴空万里,天上间或传来云雀与鹰的鸣叫声。
“没想到佐仓侯堀田正睦竟是如此毫无节操之人。他通过岩濑忠震与川路圣谟说动越前侯出马,孰料自己却暗中背叛,极力隐瞒诏书更改一事……”
圆四郎满头大汗,单膝跪在草坪上,双腿不住颤抖。庆喜单手持弓,缓缓走近座椅。
“圆四郎,你这是从哪里来啊?”
“驹込。”
“家父也已知道此事?”
“圆四郎不敢隐瞒。”
“这虽是你的忠心,但恐怕会适得其反。”
“但此事太过遗憾……”
“没有什么遗憾不遗憾的,不过是你的心胸太过狭隘罢了。”
然而,圆四郎并未退缩。其时,他已正式成为公子的小姓头。然而,他在公子身边的时间并不多,更多时间是在幕臣中间奔走,尽力鼓吹庆喜的英明。他既已决心成为齐昭和庆永的左膀右臂,便已准备好献身于自己的信念,虽死不惜。身居幕府要职的岩濑忠震、川路圣谟、土岐赖旨、永井尚志、鹈殿长锐、堀利熙、水野忠笃等实力派悍将之所以能够彻底变成庆喜的支持者,也直接得力于他的四处奔走。
然而,一切都被新任大老井伊直弼一招击溃。不,此事背后还存在很大疑团,令人无法就此断念。随堀田正睦一同前往京都的川路圣谟和岩濑忠震自不必说,桥本左内和西乡吉之助等人也都传来消息,声称诏书上虽未直接举出一桥卿的名字,但的确写有“贤明、年长且有声望之人”的字样。然而,诏书却在神不知鬼不觉当中发生了变化,传到井伊手中之时,却只是简单地提到应该确立世子,辅佐将军。
“此事实在太过古怪。毕竟是诏书,想来只有关白才能改动。”
圆四郎愤愤不平地说道。庆喜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弓。
“如此一来,事情岂非已变得清清楚楚?”
“还不能说清清楚楚。当此日本存亡的关键时刻,重要的外交问题却变成了诸侯内讧,甚至连诏书都被改动,我们怎能对君王身边的奸佞坐视不理……”
“等等,圆四郎。”庆喜目光凝视虚空,打断了圆四郎,“看来你还无法做到改变自己的立场来看待问题。从二条大人的角度来看,你的解释刚好相反。”
“您怎会这样想!”
“非也。外交问题属于国事,世子问题则是德川家的私事。因此,不能将国事与私事混为一谈,以致在问题上纠缠不休……有鉴于此,我认为请求条约敕许为时尚早,因为天皇也已明确拒绝,认为应该经过众议决定。至于私事方面,就交给现在的当权者们去解决吧,你只要能够公平地看待双方,就不会感到不可理喻了。”
“这可使不得!如……如此说来,公子岂非彻底变成了南纪党?”
“蠢材!我既非南纪党,也不是你们所说的一桥党或水户党。”
“那您究竟是什么党?”
“日本党!你听好了,朝廷的决定自有其不可违抗的道理,那便是天下不可一分为二,无论偏袒任何一方都会造成混乱。朝廷以万民为赤子,从这个立场上来看,即使以皇族皇宗之灵的名义立誓,也不能有任何偏颇。因此,二条大人才恰到好处地改动了诏书……关白的职责是辅佐天皇,不能说他这样做便是违诏。你听好了,在国难面前,日本国不能一分为二,这才是当前的问题所在。只要能从这一点出发来考虑问题,自然便能理解。”
圆四郎已经不会因公子的解释而咋舌不已了。
“原来如此,您是站在更高的层次来考虑问题,真是了不起的见识。”
“你在驹込也是对家父如此说的吗?”
圆四郎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
“不是。我告诉老公,倘若不能清除天皇身边之奸佞,终究无法战胜当前国难。”
“这可棘手了,你这样说会激起更大的波澜。”
“棘手的是那些南纪党。松平忠固、井伊直弼、病弱的将军和幼稚的世子……您认为这些人能够战胜当前国难?”
“为何突然又转移到这个话题上来了?”
“因为如此一来,日本也会与印度、越南和中国落得同样的下场。我们对任何人都不能再客气了!”
“哦?好大的口气啊。你的意思是说,不能依靠上面的官员了?”
“我看您才是突然转移话题呢,我们只是希望能够推举我们所期望的领袖。”
“你是指我或家父吗?哎呀哎呀,蹦出来个添乱的家伙……”
庆喜此时已经敏锐地察觉到,水户藩内已经燃起了不可思议的愤怒的火苗。老公再次被迫远离政治,人们将其理解成是政治上的失败。在这种情况下,人们通常倾向于认为,正确的人之所以失败,必定是胜利一方实施了阴谋。正确之人的正确主张得不到伸张,其志向反而受到一群阴谋家的践踏蹂躏——人们对此坚信不疑,义愤填膺之下,便会引发血腥的骚乱。
庆喜本是暗自思量,倘若因自己能够消解民众的愤懑之情而使得朝廷下令由自己当世子,那他又将面临不得不入住西之丸的局面。
不过如此一来,父亲与溜间诘之间的不和或许会出人意料地消除。父亲在政治上遭到失败,但在世子问题上,倘若自己能够入住西之丸,便会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他的失败感,自东湖和正志斋传承的水户良心也会化解众人的愤怒。
然而,事实却完全相反。对手趁着父亲失败之机,竟然又使出改动诏书的强硬手段。
(太拙劣了……)
“圆四郎啊,你现在太冲动了,就像猎猎北风中的炭火一般。”
“我没有冲动,只是对国难的理解与公子……”
“够了。国难越严重,我越要保持冷静。经过研究学习,我现在最钦佩的人便是东照权现。越是在危急关头,他越能保持冷静。至于我,现在还谈不上……”
“话虽如此,可现在……”
“我的想法你可真是听不进去啊。哈哈哈……不过,在大事面前,有四个角度来看待问题,你知道吗?”
“四个角度……从左边看,从右边看,还有一个是置身于事件当中……”
“你说出了三个。不过,倘若只是置身其中或是从左右看,还是会有看不到的地方。”
“哦?还有一个角度是从哪里看?”
“从上面看。只有从上面看过之后,从左右和中间才能看得一清二楚。”
“您是说……您总是从上面看待问题?”
“没错。从上面看去,松平上田侯和堀田佐仓侯的拙劣做法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大奥的可悲之处也是一览无遗。我更多感到的是一种怜悯,而非争斗之意。现如今,在那悲哀的舞台上又要增加一角色……也许是整个彦根,更添可怜。”
“公子……但您并非坐在舞台下的观众。”
“但我也不是立刻和你们一同煽风点火的人。”
“不好意思,在辩论上我真不是您的对手。”
“这不仅仅是辩论而已。你只会用双眼盯着一点,而我有四只眼睛。但当此无从下手之时,纵然我有四只眼睛,倘若只盯着一点而变得狂躁不安,也必会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
“话虽如此,也不能坐等天上掉馅饼啊。”
“没错。即使是权现公那样的人物,也在三方原尝到了一生唯一的一次失败。面对大事及国难,并非冲动行事便可取胜。极端愤怒的你对国难能有强烈感受吗?纵然用四只眼睛也无法决定怎样做的我,对国难能有深刻理解吗?”
圆四郎已无话可说,在嘴皮子功夫上,他终究无法胜过刑部卿。
(这真是一位极其不可思议的人。他极度贤明,极度寡欲。难道寡欲当真是他的一大缺点?)
“圆四郎,你似乎已经放弃说服我的打算了。你还是有理可诉,但你觉得说了也没用,所以索性默不作声。我没说错吧?”
圆四郎不禁浑身一震。公子说得没错,他已经打算放弃了。他打算放弃说服公子,而是和他的同志们继续向着自己的信念前进。这是迫不得已的做法。作为生于非常时期并有责任感的日本人,他已经不可避免地卷入旋涡之中。既然如此,即使并非心甘情愿,他也不得不挺身而出。既已挺身而出,便定当竭尽全力。
(就这样吧!)
他方才正是这样想的……就在那一瞬间,公子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想法。这种眼光实在是太可怕了。
“看来我没说错。”庆喜的目光仍旧凝视着虚空,“我看你们似乎是想除掉京都的某位大人。”
“我不知道!怎……怎会有这种事……”
“圆四郎,只有一件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做的。”
“无论如何……是什么事?我这样问只是为了以后参考。”
“绝对不能在家父的不满之上火上浇油,并以此煽动越前侯而累及朝廷。”
就在庆喜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圆四郎不禁浑身一震——他又说中了。诏书竟然在中途被人加以改动……对于信奉水户学的人而言,这是对国体的亵渎,罪无可恕。
人们将继承皇位的天子尊奉为绝对真善美的结晶,正因如此,才会有神国日本的“大义”。而天子的意愿竟然在中途被人轻易篡改,这几乎等同于整个民族追寻了几千年的国体之梦和理想被埋葬在政治斗争的泥沼之中。
如今,在平冈圆四郎、松平庆永、桥本左内、西乡吉之助……不,在继承了东湖和正志斋之志的水户志士们中间,问题的重心已经发生了重大转变:此事既非政治斗争,也非政治手腕的失败;既非私情,也非微不足道的义愤。问题的重心变成了对忘却民族传统与光荣的人的强烈愤怒。在一君万民的理想政治中,出现了隔断一君与万民的乌云,问题已经变成如何才能驱散这些乌云。
幕府的当权者甚至恐怕已经忘记人民会产生这种愤怒。如今,需要最先解决的问题便是驱散乌云……至少平冈圆四郎对此坚信不疑。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得出一个答案——只有得到“密诏”,劝动老公齐昭,以水户为中心坚决实行幕府大改革,才能打破国体昏暗的局面。
在继嗣问题上,他们说服了三条卿、近卫公、前关白鹰司父子,乃至青莲院宫,并确定了天子的意向。然而,诏书却在中途被人改动,这很容易令人以为,上意并不是按照普通的上奏顺序来下达的。在维新史上,或许此事极易遭到忽视,但事实上,此事相当于台风的风眼,对后世造成了无与伦比的影响,留下了极大的沉重感。
庆喜最怕发生这种情况。倘若天子不按照正规程序行事,而是下达密诏,令赤子们针锋相对,就会重新上演南北朝时代的悲剧。正因考虑到这一点,庆喜才会要求圆四郎自重。
“我想你们还不至做出如此蠢事。但倘若当真累及朝廷,你们的罪过将比改动天皇诏书的那些人更加严重。你明白吗?”
然而,圆四郎也只是装聋作哑地凝视着虚空,默不作声。
“好了,这里并非长谈之地,我们还是回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