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喜开始逐渐感到不安。他知道圆四郎在想些什么,而他是无法坐视不理的。圆四郎的不满倘若蔓延至越前、萨摩、土佐、伊予、长门和肥后,恐怕会引发无可挽救的内乱。不过,将军家定已经任命井伊直弼为大老,而这位大老也已宣布,按照将军的意愿,世子已经确定为纪州庆福。倘若庆喜自己此时表现出丝毫不满,势必会引发连锁反应,以致最后的爆发。
庆喜默默地站起身来,圆四郎则不满地撅起了嘴。
“圆四郎,你看,今天的落日格外美丽。”
“对我而言,这不过是个毫不稀奇,反而令人气愤不已的黄昏而已。”
“是吗?无法全身心地融入到这种美丽之中,实在是太不幸了。”
“我怎么可能融入其中?我已经被谎言和手腕弄得烦透了。”
“我所说的并非仅仅指你,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即使对我而言,这也是最大的不幸。”
“既然如此,就应该再想办法……”
“办法倒是有一个,却是我最讨厌的。算了,我们回屋说吧。”
二人回到屋中,小纳户渡井量藏接过弓箭,献上更换的衣服。庆喜很快便令其退下,转而唤来须贺。量藏来自水户,因此他不得不防备并疏远量藏,这令他感到很是伤心。
经过此次事件,在水户藩士之中,一定已经有人表示即使脱离水户也要杀死井伊。
“须贺,今天我想喝杯酒以示庆祝,你将圆四郎的那份也准备一下。”
说到“以示庆祝”时,庆喜脸上露出复杂的微笑,回头望向圆四郎。圆四郎却故意扭过脸去,在入口处坐了下来。
如此一来,庆喜反而忍不住开口说道:“圆四郎,你没听到我说以示庆祝吗?”
“我听到了。纪州公子已经确定会入住西之丸,公子您也松了口气……您是想让将军身边的人都这样想对吧?”
“哎呀,你能明白这一点就足够了。来,坐近一些。”
圆四郎仍旧表现出明显的反抗之意,但身体还是向前挪了一下。
“除了须贺,今晚无人能够靠近这个房间,你就放心祝贺我吧。”
“您当真觉得值得庆祝吗?”
“自然当真。即使我现在入住西之丸,也什么都做不了,反而只会令将军心烦意乱,徒增其对家父的反感。难道你没发现吗?”
“这……”
“自权现大人开始便在水户家代代相传的尊皇思想,终究还是存在一个重大错误。不,也许称之为错误过于苛刻,就叫浅薄吧!实际上,水户的尊皇与彦根的尊皇之间已经变得难以相通。”
“彦根的尊皇……您认为彦根存在尊皇思想吗?”
“圆四郎,你不能武断地认定不存在,这样太过不逊了。我认为,苏我、物部、清盛、赖朝、新田和足利都具备尊皇思想。”
“这个……您是说自光圀公以来的史记编纂有误?”
“你不要着急,我只是悔于其编纂不够完善,否则水户与彦根一定会心灵相通。你听好,自古以来,只要同样的尊皇之心不能融合,就一定会引发纷乱。你不觉得历史已经很好地证明这一点了吗?”
圆四郎仍然默不作声。这时,须贺端着食案走了进来。
“来,为了庆祝,先痛快喝了这一杯。”
圆四郎默不作声,也未将酒杯端起。
“你若是再这样一直生气,我也要生气了。你难道不知我比你更没耐性吗?”
“唉,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公子……”
圆四郎极不情愿地端起酒杯,庆喜此时却望着须贺说道:“须贺,圆四郎不愿祝贺我,我打算亲手杀死他,身边只留你一个人。”
“您……您要将圆四郎……”
“没错。这家伙一直劝我尊皇,自己却缺少最重要的耐性。虽然你们都在这里,但我不得不说,圆四郎不如你,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像女人一样。”
啪的一声,圆四郎重重放下酒杯,望向公子。他一定没有想到自己竟会遭到如此严厉的痛骂。他目光凌厉地瞪着庆喜,只见庆喜也正静静地望着自己。圆四郎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他从庆喜的身上感觉到一种严肃的态度,或许庆喜真有可能亲手杀死自己。
“水户史学以承诏必谨为绝对大义。我们有理由相信,在南北朝战争时期,北朝正统旗色鲜明的做法也是出于这个缘故。世人为何均以楠公父子为忠臣楷模?因为他们既已领受敕命,便决定在凑川赴死……人经常会感到迷茫。贤者与愚人并存,共同生活,任何人都不可能成为独一无二的超群智者。倘若我们固执地争斗不休,为难的只会是普通百姓。而天子身为万民之父,其判断理应舍弃固执己见与利益得失,此乃大义之根本。我以为圆四郎至少应该明白这些……
“楠公父子明知自身的不幸是因了后醍醐帝身边小人的谗言所致,却仍然默默赴死,这便是他二人为后世所敬仰的原因。这次的事也完全一样。或许的确是关白在恣意妄行,但诏书已经交给关东,倘若不能谨遵诏书之意,何谈大义,何谈水户士魂?我之所以在此庆祝,是因为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心中不敢有丝毫不满。哎呀,我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个好机会来告诉你,这才是承诏必谨的大义,与真正的尊皇丝丝相扣。圆四郎,这下你明白庆祝的意义了吧?若是明白就不要生气了。”
然而,圆四郎仍旧直勾勾地盯着食案,犹如一个执拗的孩子。
“国难只是一个切入点,会产生形形色色的大义和尊皇。自此以往,这家高举正义大旗,那家打着忠义名号,世间恐怕会就此议论纷纷,骚乱频发。在这场相扑较量中,我们不需要急着踏上赛场。彦根这个对手已经现身,但我们尚不知对方会采取何种手段。既然事情无法善罢甘休,我们就必须保持冷静。须贺,看来圆四郎也开始逐渐明白了,既然如此,我就不需要亲手杀他了。还是喝酒吧。”
“是……公子。”
随后,庆喜便默默地喝着酒,一言不发,酒宴的气氛变得十分怪异。屋内已经点亮火烛,不时有小虫飞入,每到这时,须贺便慌忙用团扇加以驱赶,而庆喜和圆四郎只是不停喝着酒,似乎完全无视对方的存在。二人一定都满怀心事,不吐不快。圆四郎偶尔会叹息或是咂嘴,随后便继续沉默。
须贺不禁想要放声大哭。女人自有女人的忍耐限度,但对男人而言,意气与理性相斗的激烈程度,似乎要远超女人。
(不知人类究竟是何种生物,心中竟然充斥着如此古怪的怒气。)
“须贺啊。”
“在。”
“以后当你知道我在生气时,就不要把刀放在旁边。”
是夜,主仆二人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对峙中互相告辞。
“酒足饭饱,我也该退下了。”沉默了足有半个小时的平冈圆四郎语气生硬地说着,离席而去。
庆喜默默地目送着他的背影,过了几分钟后才自言自语般的说道:“还是不要让他见水户的人为好。”
须贺此时已经不在屋中,似乎是去取东西了。庆喜右手边燃着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映在左侧的地面上。火苗上下蹿动,地上昏暗的影子也随之猛烈摇晃起来。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强烈的孤独感席卷而来。
(竟然无人能够准确地看清时势……)
据说在越前的桥本左内自京都归来后,圆四郎与他进行了长达三天的大辩论。越前家的老臣中根雪江当时恰好在场,他对庆喜的侧用人中根长十郎说,自己当时不禁被二人的高明辩论深深吸引。
中根雪江自然听到了二人论点的梗概。据说桥本左内自幼年便师从崎门学派(山崎暗斋)的吉田东篁,并受到其强烈的影响。
山崎暗斋最初彻底钻研佛教的禅学,后来转而研习儒教的朱子学,毫不满足的他随后又研究了日本的国情,并创立了崎门学。这门崎门学自暗斋伊始,历经浅见斋、若林强斋、西依成斋、铃木润斋、铃木遗音等人,传至吉田东篁。松平庆永也十分信任东篁的学识和品格,称其为“福井之学识”,可见此人必是俊才。这位俊才对桥本左内既敬佩又喜爱,认为他是一个难得的神童,便尽心教导培育,而左内更是对西洋学情有独钟。
他先后跟从大圾的绪方洪庵和江户的杉田成卿学习,会说英语和德语,这可以说是当时很少见的才能。
“从他们(欧洲人)那里学习器械艺术,同时不忘仁义忠孝。”
这是左内时刻不忘提及的主张,而这种尊皇精神和异国知识令他必定会与水户学结缘。而且,在外交问题上,这位松平庆永的秘藏爱臣提出了一个了不起的“方针”。左内认为,要想对抗欧洲的侵略主义,首先必须确定能够成为“国策”的外交方针。因此,他主张首先应该促成日本与俄国的结盟。
“在不久的将来,世界上恐怕势必会出现超越独立国家的组织(如同现在的联合国)。但在此之前,我们必须找到存在同样利害关系的同盟国,共谋攻守。”
他的先见似乎给众人的异国知识带来了决定性的影响。左内也认为将军世子必须由一桥庆喜担任。他与圆四郎大展的辩论,表现得异常活跃。
在这方面,没有人比他更值得信赖。
然而,左内并未意识到,在他的行动中存在着严重的矛盾,原因便是对现状分析的不足。改变人类潮流方向的难度是治水和土木工程所无法比拟的。人类心中奔涌着感情的激流,还会利用诡计设下无限多的陷阱。
实际上,当前最重要的并非激发起每一个人,而是令“尊皇”思想自然而然地渗透人心。在目前的开国派中,不知有多少人能够理解真正的尊皇。弃小异,求大同。在最需要这种团结的时候,左内却进京请求密诏并与敌人短兵相接,而这样做只会令达成目的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如今,以尊皇为前提的攘夷论在京都已呈沸腾之势。在这种情况下,左内一边倡导开国论,一边却勉强促使攘夷论首领水户齐昭之子入住西之丸……他为何没能发现这个矛盾呢?
庆喜在孤独之中预感到了下一次骚乱的前震……
“我为何有如此先见呢……”说完,庆喜不禁吓了一跳,只见须贺不知何时已经归来,正蜷身坐在自己眼前。
“您说什么?”
“啊,没什么……我说我能清楚地看穿你的内心。”
“嗯……”须贺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变得十分僵硬,“一色的伯母曾寄信给我,我已做好一生侍奉的心理准备,请您放心……”
“你已经回信了吗?对了,杉浦似乎也已离开大奥了吧?”
“是的。大奥中充斥了对您的流言蜚语,她说已经不能忍受。”
“这可难办了,我周围不幸之人变得越来越多。”
“公子,您当真觉得必须杀了圆四郎吗?”
庆喜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能杀他,只是必须点醒他。”
说完,庆喜感到一阵不安。自水户随同前来的梶清右卫门等人比圆四郎更加兴奋紧张,倘若不说清楚此事,他们或许当真会杀死圆四郎。
“须贺,你要知道,圆四郎这个人不能杀。”
“是,我方才也感到很惊讶。”
“不分青红皂白便取人性命是不对的……但我需要有人犯下过错。”
“这是……为什么?”
“我不能像家父齐昭那样与攘夷派正面为敌。为了令攘夷派与开国派都将我视作己方,我希望手下能出现被误解之人。”
“您说……被误解?”
“你应该清楚,对攘夷派而言,开国派是敌人,而对开国派而言,攘夷派也是令人无比厌恶的顽固者。”
“您的真实想法是……”
“我的真实想法?”
庆喜脸上露出苦笑,但在此刻,他的心情终于变得舒畅起来。
(这名女子看来当真已成为我的亲近之人。)
他此刻的心情,正如同难以驯服的小麻雀第一次飞上掌心时的感觉。
“你是无法轻易理解我的真实想法的。”
“啊,您怎能这么说呢!”
“好了好了,我并不是在责备你。好吧,我就将我的真实想法告诉你。”
“嗯……”
“如今,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孤身一人,圆四郎对此却是不甚明了。甚三郎和长十郎与我年纪相差太大。我既不能在量藏、胜三郎和市之进面前抱怨,又已过了向母亲撒娇的年纪。”
“公子……”
“我看你在颤抖,不必多虑。对我而言,你是很重要的人,我既已知道你决心一生侍奉在我身边,便会将感情藏在内心深处,绝不会再有无礼举动。”
“是……”
“你去弄些灯油来,添在那边的烛台里。我再喝一杯就要休息了,麻雀还在卧室里等着我呢。”
须贺听后,双肩突然开始剧烈颤抖。庆喜凝望须贺,心中突然若有所思。
(真正寂寞之人,究竟是这名女子,还是我呢?)
庆喜在自己的预感中能够嗅到血的气息,他预感溜间诘与所谓一桥派之间将发生越来越多的血腥斗争。眼下的庆喜,对于这种预感发自内心地恐惧着。现在,他连一句玩笑话都不能说,更别提自己的想法了。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引发血流成河。
“其实我就是胆小怕事。哎呀,如今不用入住西之丸,我或许当真松了口气,因为如此一来就不用担心被人下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