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大老井伊直弼已数次出入于家定在大奥的寝宫。然而,没人知道他是否直接面见过家定将军,但时刻不离家定左右的药师寺元真和御用传话人本乡丹后守等人曾多次表示:
“将军今日又曾与大老促膝恳谈。”
大奥众人坚信,井伊直弼起初是坚决辞受大老一职的。据说是先有将军家定命药师寺元真传达上意,后有老中首座堀田正睦表示同意,直弼这才不得不受任,此事早已传开。
“4月22日,堀田备中守正睦觐见将军,建言当封松平越前守庆永为大老。将军惊异,以为论及家世人品,尚有彦根(井伊)在先,故大老之职当属彦根,而非越前。上意如是,未几事定。”
井伊家的宇津木六之丞在秘录中的记录与大奥的传言完全吻合。
于是,事情的过程就变成了井伊直弼不得不接受大老一职,而后又与将军家定有过数次恳谈,这才决定了世子的最终归属。随后,井伊直弼命堀田正睦于6月1日在御三家和溜间诘的众大名面前宣布决定。由于家定届时亦会亲临,一切事宜皆按照惯例谨慎安排。
与此同时,朝廷也正面临着条约问题,于是在6月8日,天皇亦下旨准许世子一事的决定。如此一来,世子问题便迎刃而解,遂了井伊直弼之愿。
但实际上,在解决世子问题之后,还有两个人令井伊直弼感到极为愕然。其一便是将军家定。井伊直弼对于家定的病弱及愚昧早有耳闻,却没想到事实的严重程度要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另一人则是松平忠固。正是此人推举并劝诱直弼接受大老一职,而直弼也十分认可他的见识与实力。然而,直弼心知肚明,松平忠固只是打算利用自己,实际上对自己颇为轻视。
当直弼最初直接拜谒将军家定时,家定在生母本寿院、乳母歌桥及以近卫家养女身份入嫁的正夫人陪同下出现,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直弼很想征询家定的意见,可家定的视线并不落在他的身上,而是一刻不停地向庭院张望。然后他突然站起,结结巴巴地向歌桥喊着什么,同时向庭院跑去。
只见一只由荷兰人进献的白鹅正摇摇晃晃地走在庭院里,家定张开双臂上前追赶,白鹅则惊慌地跑向水池避难。家定一边在水池边跺脚,一边大声叫嚷着什么。
“将军说他想要枪。”
听到歌桥的解释,本寿院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窘迫的神情,正夫人则面红耳赤地垂下了头。
“我……我这便去取来。”歌桥慌忙起身,连直弼也吓了一跳——竟然要在大奥内开枪,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暴行。
“没关系,枪里没有子弹。”
说着,本寿院摇了摇头,似乎泫然欲泣。她告诉直弼,拿来的是空枪,所以不必担心。最终,直弼不得不先行告退,终究未能和家定说上一句话。自那天以后,直弼的心底仿佛被一颗铅弹狠狠击穿,留下了深深的伤痕……
(将军大人,竟是如此……)
直弼这才知道,前将军家庆的确有理由让庆喜进入一桥家。家庆恐怕并未想到,家定竟然平安无事地一直活到现在,以至于不得不由他来继承将军之位。家庆已逝,家定却仍然活着,水户也因此才会萌生野心……
直弼以为,家定只是因为口吃且不爱交际,无法随心所欲地发表自己的意见,才变得愈发乖僻病弱……他的判断不过如此。而松平忠固则认为“将军秉性贤明,全在老中如何辅佐”。
既然如此,那直弼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倘若代代皆是明君,哪里还需贤臣辅佐?在某些情况下,将事务悉数交给家老处理的当家要比半吊子当家更为合适,井伊家的先代直亮便是很好的例子。直亮大肆炫耀自己的半吊子智慧,实行独裁统治,在藩内外口碑极差,而财政上也落得一个难以维系的窘境……
然而,直弼知道家定非止如此。他每次想起家定拎着镶满金银的空枪、发出奇怪的声音并在白鹅屁股后面团团追赶的样子,就会感到面红耳赤。
(竟然会被这样的将军召见,还说什么亲自任命为大老……)
了解内情的人定不会相信如此赤裸裸的谎言。大家一定都在嘲笑井伊直弼,认为他其实很想当大老,如今不过是一个人在演戏罢了。
(昏庸的君主置身于女人和孩童中间,一定会变得愈发任性。)
既然如此,大老就必须提出严格意见,至少要保证将军维持接见哈里斯时的仪态。
(没错,将军在接见哈里斯时表现得就很好。)
然而,家定当时一见到直弼,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太可怕了!他的家徽太可怕了……”
家定紧紧靠在乳母歌桥身上,其举止就像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
“嗯,将军说……说他今天不想见任何人……”
歌桥用欲哭无泪的声音解释着,本寿院当时也露出窘迫的神情,开口说道:
“将军最近变得心情越来越差。”
直弼惊愕地退了下去。
(竟然让这样的人活着……)
直弼当时胸中充塞着鲜明的憎恨与义愤。正是这个病人冤枉了自己的父亲,又将母亲推入了地狱。如今,他又要让井伊直弼走上同样的不归路。
(到底背负了怎样深厚的罪孽,才会生出这样的人啊……)
家定从直弼的表情中敏感地感受到了他的感慨,哭得愈发厉害。直弼神情惨淡地来到诘间,立刻唤来松平忠固,告知此事。然而忠固并未表现出丝毫惊讶。不仅如此,他脸上甚至还浮现出宛若怜悯般的笑容。
“我早已知道会有此事,所以我应该已经跟您说过,要聆听无声之音……总之,我们在世子问题上已经大获全胜,倘若不立刻签订条约,于堀田大人的脸面也不好看。我很明白您的担心之处,但不必多虑。只要我在政治策略上一日占据优势,您就可以放心地交给我来处理。总之,我们此时应当一鼓作气,倘若露出破绽,给对手以可乘之机,将悔之晚矣。”
井伊直弼并非傀儡,他毕竟是彦根三十五万石的当家,同时还是大老。直弼是抱着必死觉悟才接受大老一职的,可忠固在言谈之中却完全将其当作自己的幕僚。但实际上,即便在世子问题上,今日战果亦非忠固之功,而是长野主膳费力说动了关白九条尚忠,这才取得胜利。
关白九条尚忠便是当今孝明天皇皇妃夙子之父,是当今天皇的岳父。倘若有尚忠帮忙,自然可以改动诏书,而决定立纪州庆福为世子的申报也可以立刻得到批准。而且,直弼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的身份是即将继承家业的长子,而忠固则是大名出身,一直在骄傲中长大,二人眼中的世界有着不同的大小。
“政事就交给我来处理……”
倘若可以放心将政治交给忠固处理,却又为何特意将直弼推上大老之位,让他在政界出头露面呢?
(看来事情越来越棘手了。)
直弼当时强压怒火,转而去揣测忠固的想法。对直弼而言,揣测忠固的想法比弄清小妾的爱慕之情更为容易。
“哎呀,既然有伊贺守相助,我自然无须担心。不过,将军认为论及家世人品,我直弼更为出色,所以理应任命直弼为大老,而非越前候,这种说法是否太过做作了?”
“这就是政治啊。”忠固表现得愈发自大,“是克制水户,还是受制于水户?是开国,还是因战斗无谋而败北?既然只能二者选一,一旦开战,我们就决不能后退半步。”
“如此说来,您打算在未得到敕许的情况下就签订条约?”
“那还用说,我此番特意进京,就是要令关东颜面扫地。我们不需要再次重复备中守的愚蠢行径了。”
“原来如此。”
“以前大政皆悉数交付关东,我现在就要摧毁这个原则。堀田大人也仅是熟知外国事宜,对政治一窍不通,所以他才会自掘坟墓,推举越前。正因如此,人们才会评价他毫无见识。”
直弼又轻声提出一个问题,试探忠固的反应。
“倘若在条约签订问题上先斩后奏,朝廷若能同意自然很好,但当今天皇是如此随意之人吗?”
忠固脸上再度露出怜悯的笑容,开口说道:
“倘若朝廷不许,我便在从所司代到町奉行的位置上都安排强硬悍将。在政治上倘若偶尔用武力应对,那可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了。”
对直弼而言,忠固的这番话是不可原谅的。不管怎样,井伊家还保留着尊皇传统,自己身为井伊家当家兼大老,可对方却要自己以武力镇压朝廷,这是何等不逊之言。
(绝不可再与此人为伍!)
作为一个日本人也好,作为井伊家的当家也好,倘若继续与此人为伍,井伊直弼将会沦为笑柄。然而,将军家定已是如同废人,一直觉得可靠的松平忠固又怀着如此傲慢的野心……
直弼并非孩童,他没有当场与忠固展开争辩,而是小心应对。离开幕府以后,他于当夜走进了樱田藩邸的佛堂。这位怀着必死决心的当家,一本正经地坐在历代先祖的牌位前,渐渐遁入禅境……
(先祖在上,直弼有似双臂皆折,究竟为何如此……)
长野主膳在京都对直弼所说的外国事宜并无不实。从表里两方面来看,与美国签订通商条约一事已成定局。倘若在条约签订上推三阻四,在中国打了胜仗的英法联合舰队的四十余艘战舰就会驶来日本。届时,日本恐怕也会被迫签订如同《天津条约》般的不平等条约。
是年,英法联军再次从天津出发攻占北京,将此前的《南京条约》(1842年)变为《天津条约》。条约内容惨不忍睹——中国需支付四百万两白银作为抵抗赔偿金,还要允许外国在北京设立使馆,允许外国拥有在长江各口岸的自由航行权,允许基督教自由传教,承认鸦片贸易合法化,无条件开放牛庄、汉口等七个港口城市为通商口岸。
美国公使哈里斯提供了这方面的详细消息,并以此为促进条约签订的利器,逼迫堀田下属,亦即直接与其进行交涉的井上清直(下田奉行)、岩濑忠震(目付)、水野忠德(海防负责人)等人签订条约。
“请尽快与美国签订条约,然后即可以此为先例,与英法两国展开交涉。否则,日本将与中国一样,不得不与联合舰队一战,而结果也会与中国一样,不仅需要支付数额庞大的赔偿金,还必须接受所有苛刻的条件。”
英法两国即将乘胜而来,向日本提出外交交涉,而日本只有先与美国签订条约,才能在交涉中占据有利位置——这就是哈里斯的主张,同时也是他的一记攻势。
荷兰的举动证明了这一消息的准确性,其联合舰队眼看着就要开始驶向日本。
(开国还是签订条约?)
日本并无信心战胜对手,除了签订条约别无他途。不仅仅是直弼,堀田正睦、松平忠固和松平庆永都承认这一点。然而,在此之前还有一个问题:是否来得及得到敕许。在将军世子的问题上,他们的确已然获胜,然而在条约问题上,仍是毫无进展。
“至于条约问题,理应遍询三家以下众大名之意,而后再行上奏,请求天皇定夺。”
堀田正睦遭到朝廷的回绝,空手而归。然而,即使立即向京都重新提出这一问题,恐怕也不会很快得到敕裁,而英法联合舰队将先行一步驶来日本。另一方面,哈里斯又会以此事为武器,展开更为尖刻的攻击。
“7月27日是我能够等待的最终期限,逾时则英法舰队就会驶来日本,届时悔之晚矣。倘若幕府无权签订条约,我将立即动身前往京都,不再理会江户。这是为了日本着想,但如此一来,列强就会纷纷效仿,江户幕府终将衰亡,您认为这样好吗?”
直弼知道决断的时刻已经到来,自然无须哈里斯多言。令直弼无法决断的原因正在于前任堀田正睦,他已特意前往京都,可却……
直弼坐在祖先的灵位前,愈发地感到恐惧,浑身不住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