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样考虑,都如松平忠固所言,只能以“政治悉数交付关东”为借口,凭借蛮力无视皇室,直接签订条约。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大人,天亮了……”
宇津木六之丞担心直弼,便偷偷来到佛堂。他见直弼脸色青紫,宛若冻死之貌,才慌忙跑上前来……
“是六之丞啊。”直弼开口说话,身体却仍然一动不动,“命人拿衣服来,我需照例在清晨遥拜皇宫。”
“是。”六之丞松了口气。他命小纳户拿来衣服,自己亲自服侍直弼更衣。而在更衣完毕之前,直弼始终一言不发。
屋外飘着如烟细雨,打开房间的拉门,只见洗手盆以及铺在周围的小石子都已被润湿,黑幽幽地闪烁着光泽,泉水周围则涌起大片白色雾霭。
直弼取出笏板,从门口放鞋处径直踏上院中的大粒沙砾。他此前一直在走廊里遥拜,今天似乎打算冒着细雨在沙砾上遥拜。
“从四位上中将井伊扫部头直弼于此……”
六之丞当时正跪拜在走廊里,未能听见后面的话。只见直弼双肩哆嗦,脸色在雨中显得愈发苍白,而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大人似乎已经做出了某种决定……)
直弼的决断令六之丞感到颇为惊讶,因为直弼显然同忠固一样,已经决心在不得到敕许的情况下就签订条约。察觉到这一点,六之丞的泪水不禁如滂沱大雨般滚滚而下。
(这是多么正直诚实的人啊……)
这份忠诚!这种尊皇!绝对不逊于水户老公……六之丞觉得自己必须将此事好好记录下来。
“六之丞,上茶。”
“是。”
直弼今日比平素起床的时间还早。六之丞跑到厨房,烹了壶茶,回来时见直弼已经更衣,正端坐在屋内。
“六之丞,从今日开始,我也要做松平伊贺守所说的政治家。”
“是……”
“首先,我准备谨遵天皇之命,重新征询众大名的意见。”
六之丞跪拜在地,心中暗想——无论征询多少次意见,条约的签订已是不可延期,此乃大势所趋,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倘若众人不反对,便可确定签约日期。不过,我与伊贺守、目付、奉行和国防负责人等人的意见相左,他们一定会主张不必等到朝廷下达敕裁,但我不以为然。井伊家的当家竟会轻视朝廷,这是我从未想过的。”
“您所言极是。”
“可是……”直弼说到这里,喝了口茶,似乎在重新思量。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半空,脸颊周围逐渐恢复了血色。
“不,下面的话就不说了,到时候就会知道。你要听好,作为记录事实的人,你万不可误解我的心。”
“遵……遵命。”
“我今日便直接前往江户城……”说到这里,直弼又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道,“来个快刀斩乱麻!”
直弼斩钉截铁般的说出这句话,目光突然望向六之丞的额头,眼中闪闪发亮。
“你去睡吧,你的身体不如我这般强健,不要勉强,接下来会越来越忙。”
六之丞当时尚未意识到直弼下定了何等了不起的决心。
直弼最终决定主张一边请求敕许,一边签订条约,让堀田正睦背黑锅,再将松平忠固逐出幕阁,由自己承担全部责任。正睦和忠固会怎样做?直弼已经冷静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对他而言,这是一次表里不一的决断,具有浓厚的政治色彩。
(首先要挽救日本国的危机……)
为此,直弼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他打算让堀田正睦承担不等敕许下达便签订条约的责任,再罢免敕许无用论者松平忠固,并已准备好面对指责自己无视朝廷的反对声音。一切均非出自私心和私利,这是为了躲避列强射向日本国的枪林弹雨而做出的独一无二的决断。
(神佛共鉴,我井伊直弼……)
直弼早早离开藩邸,前往江户城,他的心情逐渐变得轻松下来。
(莫妄想!)
他一边在内心深处高举尊皇大旗,一边尽力保卫德川社稷……为了实现这个目的,行使这一手段是唯一途径。自己被选任为大老也好,正睦和忠固均在自己的阁僚之中也好,或许均非偶然。直弼陷入了为难处境,既要让正睦竭尽全力,又必须在某种程度上认可忠固的意见。而事后罢免二人的做法实在情何以堪,却又不得不为之。
松平忠固劝说直弼无视朝廷的意见一事,不仅已传遍众大名,连水户甚至都已是有所耳闻。罢免之举虽很无情,但即使为了在事后避免遭到水户的攻击,也是势在必行。本来,直弼所主张的开国与堀田正睦的开国,就在思想层面上存在着差异。
堀田正睦对列强几乎毫无恐惧心理,他对西洋知识的渴求程度要远远超过对西洋文明侵略性的戒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直弼甚至可以被称为“尊皇攘夷派”。经过长期的海防生活,他对列强武力的强大程度有着切入骨髓般的了解。倘若日本的武力能够胜过列强,他一定会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廷一边,坚决主张攘夷。井伊家与朝廷之间的关系正是如此深厚,而坚定的尊皇之心也已形成家风。
然而,日本现下根本不具备对抗列强的武力,战则必败。直弼深深明白这一点,却仍继续蛮横地勒令水户隐居,因为他认为,水户胸中怀有令幕府当政者为难而趁势夺取宗家的野心。
(怎能忽视这种野心!)
直弼憎恨水户齐昭,并且知道日本与列强在武力上的现实差距,这才无可避免地成为开国主义者,所以与堀田正睦存在根本上的不同。
直弼登城后立刻唤来松平忠固,再次提出了谨遵敕命、重行众议的意见,但是忠固却撇着嘴摇了摇头:“这样做毫无意义。”
“即便毫无意义也无妨,请尽快安排。”
忠固笑了笑,并未立刻起身。
“井伊大人,政治是很微妙的事情。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您对朝廷实在是太过客气了,而这种心态并不利于以后的团结。暂时应该将政治悉数交付幕府!我们需要秉持这一方针,坚定地做出决断,这是很重要的。”
忠固以直弼的政治指导自居,语气犹如哄小孩子一般。对于忠固的一番话,直弼表现得十分冷静,开口说道:“出于慎重起见,我们应该重新征询众人的意见,请尽快安排。”
忠固顿时感到十分恼火,他从未想到直弼会变得如此顽固。
“倘若众人认为应该谨遵敕裁,您也会听从吗?”
“还不好说,总之请尽快安排。”
此时此刻,直弼表现出了如秋霜烈日般的严肃与不可思议的威严,忠固只得奉命而去。
井伊直弼一直在禅理中寻求精神食粮。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他的所有觉悟便都是严肃的“莫妄想”。倘若做得过火,就会变得缺乏反省,因为他觉得反省也是一种妄想。直弼自然很清楚这一点,而他心已决,认为此时此刻不能踟蹰不前。至于在众议时会议论什么,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直弼早已进行过充分的研究。不过,重行众议本身便是对朝廷信守家风的做法。
(并非只有水户才能尊皇!)
事到如今,笼罩在他心头的一片乌云仍是水户。在行事之前,他必须充分预计到水户发生违诏骚乱的情况。
众议之日定于6月19日。日期确定以后,又发生了两件轻视直弼的可疑事件,令人不得不加以重视。其一便是一直待在下田的哈里斯突然在17日乘上波瓦坦军舰,驶到了神奈川。哈里斯之所以这样做,一定是因为堀田正睦已将19日众议之事泄露给他。
其二便是规定众议的主题只能由松平忠固变更。直弼的宗旨是“谨遵敕命,重行众议”,而最后的决议内容变得十分直接——“条约的签订是否应该遵照敕许进行”。
直弼感到十分不快,而与此同时,他又觉得找到了罢免忠固的借口。
会议从一开始就展开了激烈的讨论。老中久世广周、内藤信亲、胁坂安宅三人起初认为“应该延期条约的签订,直到朝廷下达敕许”。但松平忠固首先提出反对意见,堀田正睦也积极支持松平忠固。这导致前三人的态度又变得模棱两可起来。
“老中一致认为不需敕许,大老意下如何?”
井伊直弼此前一直安静地闭着眼睛,直到听到松平忠固的问话,这才开口说道:“还不能说就此确定,因为我还没有发表意见。”
“那您的意思是?”
“在得到朝廷的敕许之前,无论多么为难,都不可签订临时条约,这就是我的意见。”
松平忠固的反应自不必说,堀田正睦也变得哑口无言。
“您的意思是说,即使英法舰队攻来,也要等到敕许下达?”
“没错。”
堀田正睦对井伊直弼的为人也不甚了解。正因如此,他才会感到意外,同时也有些可怜直弼。他毫不客气地叹了口气,转而面向这次交涉的全权委员井上清直和岩濑忠震:“请向大老说明详细情况。”
听到正睦的话,直弼立刻对二人说道:“二位请听好,在得到敕许前不能签订条约,请务必延期。”
这是严肃的命令,毫无商量余地,四下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大老所言极是,我也持同样的看法。”只有负责海防的水野忠德一人明确表示支持直弼。
“是吗,您也持有同样看法吗?太好了,我会记住您的这份支持。”
这自然是直弼的心声。他本以为忠固或正睦会勃然大怒地表示反对,却没想到全权委员岩濑忠震抢先出面,面红耳赤地说道:
“请大老听我一言!”
直弼静静地将目光移向忠震。
“大老所言极是,但英法舰队眨眼之间便会驶来日本。”
“那又如何?”
“面对如此庞大的舰队,倘若在他们的示威要挟之下签订条约,实在有损国威,届时我日本国将会蒙受奇耻大辱!”
“因此,你便认为不需敕许?”
“天皇下令重行众议,其用意在于不污国体。而我们即使立刻签订条约,也并非对圣意不尊。”
“此言差矣!”直弼冷冷地打断了忠震,“既然已有堀田大人进京上表的前车之鉴,我们怎可无视朝廷而签订条约呢?这样做恐怕不仅仅会在公武之间造成不愉快,更可能会招来狂徒的激愤,导致国内长期混乱,你不这样认为吗?”
“您的意思是让我们与哈里斯重新交涉?”
“在得到敕许之前,请尽量延期签订。”
“那……那是不可能的!”井上清直忍无可忍地插嘴抢白道,“哈里斯已明确表示,倘若幕府无权签订条约,他将直接与朝廷交涉,这才会乘军舰驶来。”
“万一他当真直接与朝廷交涉,关东颜面何存……”
听到两位全权委员语气强烈的诘问,直弼再次闭上了眼睛。目付岩濑忠震的尊皇之心是松平忠固无法相提并论的,连他都主张擅自签订条约,当是哈里斯乘军舰驶来神奈川所带来的逼迫所致。
(或许哈里斯当真打算不理会幕府而直接进京吧。)
“也就是说,二位认为已无交涉余地,所以不会听从我的命令,是吗?”
二人愕然地面面相觑,他们也完全没想到直弼竟会提出如此强硬的反问。事实上,他二人根本无法回答。直弼的话可以理解为是一种胁迫——倘若不听从命令就罢免二人,但更可以将此理解为让二人承担交涉不利的责任而剖腹自尽。
正当尴尬之时,直弼又立刻改口,令二人得以下台:
“是我的问话过于直接了,你二人并没有说不听从命令。”
“您说得没错。”
“既然如此,我要重申:延期交涉或许会十分艰难,但事关重大,二位应该即刻赶赴神奈川,设法延期签订。”
二人之中,岩濑忠震比井上清直性情更直,脑筋也转得更快。
“明白,我们会再次进行交涉,但倘若所有办法都已用尽……”
他顿了顿,但直弼并未回答。
“倘若所有办法都已用尽……”忠震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单膝跪向直弼,“就可以签订条约了吧?”
忠震的意思是说,倘若哈里斯不理幕府导致交涉终止……这是十分尖锐的质问。直弼依旧不发一言,看起来既似在点头,又似对忠震的话充耳不闻。
“我明白了!”岩濑忠震郑重其事地跪拜在地,“我们二人立刻动身前往神奈川,在波瓦坦号军舰上面见哈里斯,进行最终交涉。”
“好,就这么办。”堀田正睦出面圆场,井伊直弼却仍然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只见他脸上亮晶晶的,满是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