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群情激昂的藩士们,一边是早已有所警戒的幕府内阁,江户城中杀气弥漫。就在如此杀机四伏的气氛中,幕府连日召开了内阁会议。直弼打算借将军生前决定的名义,一举解决所有后顾之忧。他所制定的大肆镇压的策略,简直就是汹涌而来的惊涛骇浪,疯狂程度前所未有。
其间,与外国的交涉也逐渐变得紧迫起来。如今幕府要应付的,可不仅仅是美国的哈里斯一人了。
7月4日,英国使节额尔金来到品川,住在芝西应寺。还有俄国的普提雅廷也来到江户,住在芝真福寺,催促幕府签订条约。
井伊直弼一直认定国内存在“敌人”,此刻自然会惊慌失措,忙得不可开交。然而,直弼并非在狼狈之下就会思绪混乱之人。除了因误解而憎恨水户齐昭这一点外,可以说他的确拥有快刀斩乱麻的能力和头脑。
在如此错综复杂的情况下,他立刻决定新设外国奉行所(外务省),并任命水野忠德(一桥家家老)、井上清直、堀利熙、永井尚志、岩濑忠震等人为奉行。这一决定令老中间部诠胜和太田资始目瞪口呆,因为所有被起用的外务奉行都是一桥派的人。
“您起用这些人,将来会……”
“没关系,就这么定了。”直弼强硬地说道,“让永井和岩濑应对俄国,其间还要与英国和法国签订条约,朝廷未必会在此之前下达敕许。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虽然直弼语气十分肯定,但当时没有任何一位老中能明白他的老谋深算。必须在朝廷尚未下达敕许前接连签订条约,既然如此,就可以尽量让一桥派的人去直接交涉。如此一来,这些人就会理解当前局势是多么无可奈何,而且万一出现纰漏,还可以让他们背黑锅。
“就像推举堀田,然后再让他背黑锅一样?”直到幕府与荷兰、俄国、英国接连签订条约后,老中们才终于明白了直弼的深谋远虑。外国奉行所设立于7月8日,由大老和老中联名拟好的答复书也于当日返送京都。
“御三家之中,尾张隐居,水户亦在禁闭之中,纪伊尚年轻(茂承,十五岁),大老事务繁重,故由老中间部诠胜、所司代酒井忠义(若狭小浜城主)急速进京,阐明事情原委……”
这封答复书自然令朝廷极为失望。不,不仅仅是失望。当时,不只是水户和尾张,连一桥庆喜和松平庆永受到处分的消息也已传到了京都。当时,天皇的左右亲信认为由纪州庆福担任将军养子亦无不可,只需在庆福长大成人前,任命一桥庆喜为将军,水户齐昭为副将军,松平庆永为大老,统一国内步调,如此才是大势所趋……
江户杀气弥漫,京都深陷绝望。在天皇格外信任的三条实万的日记中有如下记载:
尾张、一桥、越前等人皆为英才,深孚众望,天皇早有耳闻。德川家如此才人、皇国之国宝竟遭严重处分,实令天皇痛苦万分。
因此,很难说直弼的镇压在政治上是成功的。他的行动简直就是一种吹毛求疵,令朝廷对幕府的信赖急剧下降。与此相比,受到隐居重罚而被革职的松平庆永则处于一种极度纯净的悲伤心境之中。6日,庆永当即在藩邸内反省,并写下了同藩士们的诀别书。
如今之事,想必汝等皆感不服。然吾向来心怀赤诚,毕竟乃御家门之身,只在一心辅佐公家(将军),丝毫未敢顾及自身吉凶祸福。至于藩主一事,今有日向守(糸鱼川藩主松平直廉)即位,定能令藩内太平,吾亦将祈于神明,唯愿公家荣誉永存。家臣亦不得轻率,当各守本职,恪尽忠勤于日向守,一如于吾,慎之慎之。一旦不堪激愤,心存不平,纵然其心忠义,亦非吾愿。望众位深念吾之本意,于公家万万不可轻慢。
根据中根雪江的记述,当庆永写完这封诀别书并交给近臣时,已是热泪盈眶。当时,除了中根之外,在庆永身边的还有桥本左内、平本平学、石原甚十郎和天方五郎左卫门等人,皆是与庆永一同全心全意忧国奔走的近臣亲信。
庆永流着泪读完诀别书后,开口说道:“众位皆是我的心腹,你们做得很好,我很满足。”他低下头去,呜咽不已,“我的生涯已于今日终结……但是……无论如何心有不甘,你们都不可无视法纪,明白吗?这是我最后的要求……”
说完,庆永与众人一一拥抱作别,然后便将政务交接给养子日向守,自己便前去灵岸岛的宅邸隐居。
庆永年仅三十一岁,执政以来一直为国事四处奔走,连子嗣都未能生养便被迫出世,其内心之苦显而易见。对庆永而言,皇国与德川宗家绝非对立的两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庆永一体观的立场与孝明天皇的宏愿可谓心意相通。
然而,全力施行镇压的井伊直弼的心境已经彻底变质。在不知不觉间,权力宝座甚至改变了一个人的本质。直弼曾在写给宇和岛藩主伊达宗城之父宗纪的信中说道:“水户、尾张、越前之目的在于排挤在下,以昨日强行登城之事,亦可见其打击在下之企图。在下为将军不惜己命,然若因此等之人丧失政治生命,委实心有不甘。倘若在下如今退位,天下之事将如何是好……”
年仅三十一岁的庆永一边哀叹自己政治生命的终结,一边忠告近臣不可无视法纪,而直弼则显得异常自负,二人在见识上实在有着天壤之别。因憎恨而做出的目光短浅而又刚愎自用的决定,终于打开了一扇不归之门,将直弼引向足以抹杀其自身功业的安政大狱。
于此,不得不再次重申一遍:憎恨只会引人走上损人害己的不归途,没有任何希望可言。
彼时,日本的政治已经走上了憎恨的轨道。到了7月12日,井伊直弼收到了两条非同小可的情报。
一条来自京都九条家的岛田左近。据说在此时的京都,一则不可思议的流言已经在朝廷传播开来。流言自然是关于直弼无法亲自进京,所以便命间部诠胜代替自己进京之事。然而,在京都传开的流言却十分耸人听闻——直弼打算亲自率兵进京,不由分说地将天皇拉去彦根。听到这一流言,议奏久我建通、中山忠能、正亲町和三条实万诸家都感到十分狼狈。
“这件事非同小可!”终于,鹰司太阁和中山大纳言将此事上奏天皇,引发了严重骚乱。
另一条则是数寄屋坊主头野村休成查出的情报,前来通知的人是朝比奈昌广。说是在直弼的镇压之下,水户、一桥、越前和萨摩等藩的志士们的愤怒终于在7月8日夜里爆发,他们聚集在日本桥某酒家内,密谋报复计划,并已于第二天秘密派遣先锋进京。
集会的人有越前的桥本左内、一桥家的平冈圆四郎、水户的安岛带刀、鲇泽伊太夫、荻清左卫门、加志村准藏和木村三穗介,此外还有镰田出云、堀仲左卫门(后来的伊地知贞馨)、久木山泰藏和有村俊斋(后来的海江田信义)等萨摩藩士。显而易见,这些人打算以朝廷为靠山,向做出处分决定的直弼报仇,挽回一桥党的势力。据说在水户效力的萨摩人日下部伊三次表示要抢在间部诠胜之前进京,并已经率先离开了江户……
(果然要动手了!)
在直弼看来,江户的密谋与京都的流言之间是存在某种联系的。这必定都是水户的恶龙在暗中操纵。不,除了恶龙,还要算上智谋更高的一桥庆喜,因为集会的人中有平冈圆四郎,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不过,他们竟然想到污蔑我直弼觊觎皇位,实在是太狡诈了……)
直弼认为,水户齐昭既然能如此暗中操纵,就表明他哪里是在驹込藩邸幽闭,一定是在嘲笑法纪,私自允许心腹出入。
实际上,这又是一个大大的误解。前文提及的伊达宗城之父宗纪(俗称伊予入道)与齐昭和井伊直弼都有深交,正是他负责向直弼报告齐昭的日常生活。根据他的报告,齐昭目前正是“自受到幕府处分以来,礼服昼夜不脱,每日端坐于一室,着书以作消遣”。
礼服昼夜不脱,表明在将军灵前反省的诚心。
然而,另一则情报却与此完全相反。据说他每日坐在书桌前,积极地书写寄向京都的上表书,而且到了夜晚还潜行出宅,其夫人也向侄子上野轮王寺之宫的慈性法亲王寄信,似乎有所谋划。
古往今来,以金钱为目标的情报员皆非善主。与宗纪的报告相比,直弼更喜欢后者。若是以前的直弼,一定会再三思量,但此时的直弼却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后者。他预料到齐昭与宗纪会互通消息,便给宗纪写了一封回信:“其(齐昭)与朝绅(朝廷公卿)通谋,所谋之事非同小可,若不反省,罪罚加重!”
在如此日益尖锐的对立之中,另一位出类拔萃的先见者——萨摩的岛津齐彬突然于7月15日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