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幕府有令,命您暂缓登城。”
5日夜里八时,家老竹内丰前守第一次向一桥庆喜出示了文书。其时,将军家定的死讯已自大奥传到了一桥家。虽然确切时间不明,但据说将军已于4日病故,为了守护遗骸,水户分家的高松藩和彦根藩的武士们都已进入大奥。因此,当丰前出示文书时,庆喜马上默祷了片刻。
“我被唤至土圭(时钟)间,井伊扫部头及众位老中俱在。我自当值的内藤纪伊守手中接过文书后,间部下总守又口头重新宣读了一遍同样的内容。”竹内丰前守解释道。
“辛苦了。”
“文书字面意思甚为晦涩,但据我观察,实际是要您闭门蛰居,明日恐怕还会有详细通知。”
“或许吧。”
“在座的老中之中并无久世大和守,而且,同席的太田备后守起初一直低着头,面带为难之色,极力不去看我。”
说到此处,竹内丰前守顿了一顿,试探性地观察庆喜的表情。然而,庆喜那张白皙的脸仿佛冻结一般,毫无变化。
(看来他早有心理准备……)
丰前守感到有些不满。在幕府之中,不仅仅是内藤纪伊守,连平冈丹波守和夏目左近将监等人都曾问东问西,他原本预计庆喜自然会问得更为详细。
这全都是井伊扫部头的独断。按照处罚令,到了明日,正门、后门和御广敷门必定都会禁止一桥卿通行。倘若所有大门都被关闭,一桥庆喜就只能被活活饿死,所以恐怕只有御守殿的常用门允许通行。
丰前守曾悄悄问过平冈丹波守,得知此次反省处分会十分严厉,甚至可能会禁止剃月代,连关上套窗在庭院中散步都不被允许。难道一桥卿连这种情况都已有心理准备……
实际上,倘若希望能够从轻处分,只能在今夜至明早这段时间内有所行动。于是,丰前守提到了两个名字——似乎因反对处分而休假的久世大和守和貌似良心受到谴责的太田备后守,但庆喜并未趁势附和。
“总之,连坊主们都已脸色大变,骚乱纷纷,认为‘将军鬼魂’的惩罚过于严厉。明日,近侍石川土佐守、冈栎仙院等人恐怕会被勒令禁止奉公兼隐居反省……若年寄本乡丹后守怕是很快也会丢掉官职……”
只有将知道将军死期的人全部罢官,直弼才能安心。他要让所有人都确定,在6日之前,家定无论如何都是活着的。您难道不清楚这其中表现出的政治的古怪特性吗——这便是竹内丰前话中的含义。
“公子,我让您感到不愉快了吗?”
“没有。”
“但我觉得您根本没在听我说话。”
刹那间,庆喜目光严厉地瞥了丰前一眼。
“可怜的人是尾张大人啊。”
“啊?您说什么?”
“尾张大人是被殃及的池鱼啊……希望藩士们不要激动骚乱才好。”
庆喜此刻似乎并未考虑自己。
“你没问问负责通知尾张的使者是谁吗?”
听到庆喜的询问,竹内丰前守感到十分不解。他自然已经问过,但他不明白庆喜的意思,不知庆喜为何会对尾张如此在意。
“负责通知尾张的是松平肥后守(会津)、松平左京大夫和丹羽左京大夫三人。”
“尾张被命隐居,并兼在外山(户山)藩邸反省,对吧?”
“是……是的。中纳言大人唤来竹腰和成濑两位家老,宣布由松平摄津守继承藩主之位,尾张大人须在外山藩邸反省。”
庆喜点了点头,陷入沉默。
尾张的德川庆恕并非格外激进的一桥派。自高须藩入继本家的庆恕性格过于温厚,从来不会强烈地表达自己的主张。他并非那种棱角分明之人,自然不会从个人的角度憎恨井伊直弼并与其对立。他只是为德川宗家的将来考虑,推荐庆喜担任世子,却意外受到牵连,受到了严厉处分。怕是直弼无法仅仅处分水户,所以才瞄上了这位温厚的尾张当家。换句话说,尾张是直弼对水户的憎恨的牺牲品。
“竹内啊,你能理解我对尾张大人的……”
庆喜不经意间开口说道,却又半途收住话头。他深切地感受到尾张此番遭遇的不幸完全是因为自己,似乎是想问竹内是否能理解他对尾张大人愧疚的心情。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变了话题。
“时候也不早了,你辛苦了。”他叹口气,陷入沉思之中。
父亲与庆恕的关系并不像父亲与松平庆永之间那样肝胆相照。庆恕之所以被卷入这场旋涡之中,完全是因为他心怀宗家,对庆喜寄予厚望。
(我究竟怀着何等深重的罪孽啊……)
庆喜不禁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为了掀起波澜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倘若他并未被将军家庆垂青,而是一直做水户家的七郎麿,恐怕就不会发生如今这样的骚乱了。众多水户藩士、越前的松平庆永……不,连尾张的德川庆恕也出乎意料地受到了牵连。这给他曾经简单的生活方式蒙上了一层难以忍受的阴影,而如今,留下的只有无计可施的深深苦痛。
(若是没有自己,父亲的愤怒和直弼的憎恨也就不会存在……)
庆喜遣退竹内丰前守后,略有顾忌地拍了拍手。其时已是深夜,宅内一片寂静。
“大人何事?”只见一人悄悄打开拉门,双手低垂,竟是须贺。
“哦,原来是你。”庆喜下意识地转过身来,“看来从明天开始,我就无法随意会见家人了。”
“我知道。”
“今晚我很想见一个人,你能替我唤来吗?”
“是……请问是谁?”
“我想见甚三老爷子。”
须贺顿时脸色大变,因为她知道,对一桥卿而言,自水户随同前来的井上甚三郎是关系到生命和灵魂的重要监护人。
“不必担心,我只是想在睡前和甚三老爷子喝杯酒……仅此而已。对了,老爷子那里或许有小沙丁鱼,有的话就带过来。你说我想就着小沙丁鱼喝杯酒……他会明白的。”
“是,我这就去叫醒他。”
“去吧,自明日以后,这点小事恐怕也做不到了。”
须贺接到命令,站起身来,悄悄用袖口掩着眼角,出门离去。
过了片刻,井上甚三郎方才赶来。只见他身穿齐整的武士礼服,手上捧着盛有小沙丁鱼的碟子。
“公子有命,我便烤了些小鱼,须贺一会儿就将酒拿来。”
“甚三老爷子,你来得好快啊。”
庆喜的这番话,其实是言不由衷了。虽然时间并不长,但他一直一人独坐,只感到漫长难熬的时间,以及伴随而来的难以忍受的寂寞。这时,须贺端来了食案和酒。只见食案上摆着咸干鳕鱼和烤猪肉,都是须贺亲手做的。
看到猪肉,一桥卿眼中顿时闪过两道光芒,甚三郎立刻低下了头。
“是我让须贺做的猪肉。”
“你不是讨厌吃猪肉吗?”
“因为我一直不喜欢吃,所以今晚想尝尝。”
“今晚……”
“是的。沙丁鱼是生物,猪也是生物,不能因为只觉得吃某一方是罪业而心存厌恶,那样于理不合。我这个糟老头以前实在是太自私了。”说着,甚三郎靠近食案,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将烤猪肉和沙丁鱼的碟子调换了位置,“公子,喝一杯吧……”
“老爷子啊,竟连尾张大人都被卷进来了……”
“哎呀哎呀,先喝一杯再说。”
庆喜无言地伸出酒杯,他明明还什么都没说呢。不过,他感到二人心意相通,心里不禁轻松了许多。
(为何我的心意就无法准确传达给直弼呢……)
“来,再来一杯,接着喝。”甚三郎郑重其事地低下头去,却并未给庆喜斟酒,而是先夹起了一块烤肉。他闭起双眼,将烤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原来如此,美味!公子啊,我在这方面就应该好好反省。”
甚三郎的语气十分自然,庆喜终于也顺着他的话头说道:“不过,吃兽肉的人和吃鱼肉的人罪业自然不同。”
“都是生物,何来不同?”
“猪总是哼哼地唤着不平,声音极其可怜,而鱼则不会发出声音。”
“这就奇怪了。”
“什么奇怪?”
“这可不像公子您会说出的话。公子能够关心哼哼叫唤的猪,竟然不能留意默默奉献的鱼吗?”
说着,老人已经彻底换上了一副水户人的表情——顽固、执拗、对看不顺眼的事情绝不屈服。实际上,庆喜对此正颇有期待。
“原来如此,所以您才要吃猪肉?”
“就算是吧。可以吃鱼却禁止吃四足兽……这种想法实在短浅,于理不合。还是公子说得对,从今以后,我不再吃沙丁鱼,改吃猪肉。”
“哦?那我就只能吃沙丁鱼了。”
“真没想到!沙丁鱼、猪肉、蘑菇,公子什么都得吃,连竹笋也要吃。”
“这又是为何?”
“有声也好,无声也罢,所有生物均怀有一颗心。倘若因为出声叫唤就网开一面,因为沉默不语便狼吞虎咽,是无法确立政道的。”说着说着,老人变得愈发兴奋,“彦根的牛也好,越前的鱼也好,都要从头到脚吃个精光。”
“老爷子越说越起劲啊。可是,你的话有些地方可说不通。”
“老朽惶恐,老朽断然不会和公子讲说不通的话。”
“可是,你方才还说不再吃鱼。”
“那是用来劝诫我们家臣的,公子您可是天下栋梁。”
“也就是说,栋梁就不能不吃鱼和猪肉?”
“公子,政治的本质在于吃尽善恶混杂的世界,然后在腹中转变成善良的、美好的食物,以飨万民!”
“倘若发生战乱,就挺身而出镇压;倘若出现争斗,就跳入其间仲裁——这便是义公光圀在西山隐居的精神所在,公子您还不明白啊。这绝不是因为害怕将军而做出的隐居举动。”
对今夜的庆喜而言,甚三郎的一番话可谓怀念多过欢乐。他早已听过数十遍同样的话。
光圀曾向号称犬公方的五代将军纲吉献上一捆狗皮,其惊人的勇气并非来自抗争权力的渺小立场,而是来自劝谏的立场。因此,当他被迫隐居时,也并非因为害怕才服从命令,他并非如此器量狭小之人。
佐竹众人盘踞在水户辖内,隐隐成为叛乱的源头,光圀只身潜入太田乡隐居,只为宽抚劝慰佐竹众人,向纲吉展示治世典范。一边从历史中寻求“大义”,一边在执政方面进行实践,以保证精神不会被架空,这才是义公真正的伟大之处……
“公子不要将目光局限在您父亲身上,而应以义公为楷模,成为胜过义公的大勇明君。”
一番述怀之后,甚三郎最后总会说上这样一句话:“唉,不知道您到几岁才能真正明白这个道理。”说完便毫不客气地在庆喜面前唉声叹气。
甚三郎今晚也在重复着同样的话。
(自己难道当真像这位老人所想的那样幼稚?)
庆喜一定是想确认一下,才会将甚三郎唤来。
“若是义公在此,一定会二度登城,驯服井伊直弼这只近江牛。公子,您也应该再去幕府……”
说到这里,甚三郎呷了口酒,似乎在重新考虑似的喃喃自语道:“我虽是想这样说……”
“虽然想这样说……又如何?”
“但情况已有不同。如今已非义公的时代,不论表象如何,毕竟都在将军服丧期间,而且已经累及水户、越前和尾张,所以必须改变策略。”
庆喜也默默地举杯喝了口酒,看来甚三郎与自己的苦闷终于在同一空间实现了接轨。
“公子,您要做出一个任何人都做不到的反省。”
“任何人都做不到的反省?”
“是的。天下的法令是绝对不能违背的,倘若大老的命令有法可依,您就要拼上自己的性命,坚强地服从下去。”
“嗯……”
“老朽所说的任何人都做不到……是将这场不幸当作神明赐予的良机,一边反省,一边重新锻炼自己。”
“若不重新锻炼,就不能发挥作用……”
“恕我直言,您还远远不及义公,而且当前国难要比义公之时严重数倍。倘若您的觉悟太过普通,定会失败。”
“唔。您是要我做出不输给任何人的反省?”
“没错。您理当遵守法令,如此一来,无论井伊那头近江牛如何迟钝,终究都会发现自己的违法和粗暴。在日本国,最严重的违法莫过于违诏。老朽认为,让他发现自己犯下的违法行为才是在水户传承的士魂精神。”
庆喜大吃一惊,双肩不禁剧烈颤抖,然后目光炯炯地望向甚三郎。不,不仅仅是庆喜,就连一直端坐在二人旁边小酌的须贺也蓦地浑身颤抖,似乎在一瞬间受到了猛烈地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