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原来还有这样一条路……”庆喜自言自语般的说着,又喝了口酒。甚三郎仍然严守着水户的精神,他所说的“天下法令”是指代替朝廷接管政治的幕府的法律。
如今,井伊直弼以该法律为武器,逼迫德川家一门与其对决。因为家风紊乱,所以要受到惩罚——直弼就站在这种立场上,俯视着齐昭及其以下众人。
甚三郎的意思是说,就按照直弼的命令老实反省,不去开口争辩,而是彻底严守法律。这种沉默顺从的做法却相反会形成一种尖锐的反问,甚至是诘问:“我已经做到完全遵守法律,可是满嘴守法的你又如何呢?我如此尊重接管政治的幕府的命令,你却为何违抗身为委托人的朝廷的命令?敕命是幕府法律规定的大权,你直弼违抗大权,却命令我严守法律,岂非可笑!”
(甚三郎的话很有道理……)
庆喜缓缓夹起一条沙丁鱼,放入口中细细品尝。他责备直弼的真正用意就在于此。要求公正严明施行法律的人竟然违抗大权,万民是无法接受此事的。万民无法接受,也就不会有“和”,所以绝对不可违诏,因此庆喜才会催促直弼进京。
实际上,对幕府而言,上有朝廷实在是好事一件。显而易见,朝廷是政治上的保险栓。虽然幕府初代之祖权现公德川家康对此有很深的了解,然而直弼似乎并未在意此事。
倘若上无皇朝神子,人类世界就只会存在因暴力与冲突而产生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局面。要想将人类从以暴制暴这种极其野蛮的对立之中解放出来,就必须在更高的高度存在一个基于理性和道德并顺应天理的中心。
实际上,这个中心就是朝廷。朝廷既没有可以直接动用的武力,又没有大坂城这样坚固的城墙。然而,作为数千年的传统,朝廷传承着能够直触人心的无私大爱。正因如此,权现公才体验性地了解并获得这种大爱,水户藩祖赖房才会继承东照公的遗志,义公光圀才会以此为学问,努力贯彻“大义”……
庆喜觉得将甚三郎唤来是对的。他伸出手去,从甚三郎的食案上夹起一块烤猪肉。沙丁鱼的确好吃,但猪肉也相当美味!
“老爷子,来,这次我给您斟酒。”
“哎呀呀,老朽惶恐。”
“您打算一直不吃鱼?”
“是的,直到公子的心能够静下来。”
“是吗?也就是说,只要我做到你所说的心静如水,你就可以重新吃到如此美味的食物喽?这么说来,不久你就能吃到了。”
“诚惶诚恐!”甚三郎突然垂下头去,开始哭泣。他一定已经感觉到庆喜领会了自己的心意。
“须贺,多拿些酒来。喝酒让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须贺在庆喜和甚三郎之前便已双眼通红。她能够理解二人之间的谈话,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故乡泥土的气息。她起身去拿酒,甚三郎则开始静静地整理食案。
“谢谢公子好意,老朽尚有一事相求。”说着,甚三郎又开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又怎么了?说说看。”
“是。老朽在想,公子今后在反省中如何打发无聊时间。”
“是担心我会意气用事?”甚三郎不再说话,而是死死盯着庆喜的眼睛。
庆喜也毫不畏惧地回视甚三郎:“在须贺面前不方便说是吗?”
“是……是的。”
“说说看,老爷子说的话我总是会用心听的。”
“谢公子。其实,与公子的意气相比,老朽更担心的是周围人的愤怒和血气。我们本家也好,水户也好,这种人其实相当多。”
“然后呢?”
“您在禁闭中自然是无法见到任何人的……”说着,甚三郎又试探性地望向庆喜。
“你是担心我的脾气,怕我见不到他们就无法忍耐?”
“不是您的脾气,而是您的年轻……因为年轻不是人为可以改变的,所以老朽有些担心。”
“原来如此,你是想让我在禁闭反省时克制自己的年轻气盛。倘若没有足够的觉悟,就无法令井伊直弼接受教训,对吧?”
这次,甚三郎大大地摇了摇头:“近江牛不是问题,老朽是希望公子能再次坦然面对这片天地。”
“什么?你是说……让我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正是。”
“不必理会井伊,而要重新面对天地——老爷子,你又说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啊。”
“所以老朽才斗胆……”
“好吧,您说说看,我会专心听的。”
“不胜感激……那我就说了,倘若惹公子生气,您可以随时杀了我。”
“胡说什么!你但说无妨。”
庆喜刚刚说完,甚三郎便快速开口说道:“公子的心智不健全,还相当幼稚。”
“你……你说什么?”
“您对水户的学问十分熟悉,但仅仅如此相当于只有单手。有人说过,要想真正支撑起水户的学问,一定要双手并用才行。”
“有人说过……难道这不是你的思想吗?”
“不,这是某位上僧的话。”
“那个僧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此人在大洗一带建造了草庵并在其中修行,乃是日莲行者,如今叫做日桂上人,我曾多有受教。”
“是那位僧人这样说的?”
“是的。他说水户老公只知神,不知佛,因此生涯一定会遭遇重大不幸。神和佛是日本的左膀右臂,而老公似乎正在故意将二者分开。这本是堕落的僧侣的责任,但老公未能察觉佛智之深,实在有如白玉微瑕。如果可能的话,他让我将这些话告知公子……”
“唔。说得好!老爷子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是的。权现公和义公都具备佛智。佛智能为天地之理添加甘甜的慈悲,他希望公子也能具备佛智。”
庆喜目光炯炯地凝望虚空。他虽然并未生气,但没想到这些话会自甚三郎口中说出,可谓吃惊非小。
“您想让我在反省时修行佛道?”
听到庆喜的话,甚三郎又重重地摇了摇头。
“有一部很长的经文,叫《法华经》,我只是劝公子在闲暇时能抄写经文。”
“抄写经文……”
“是的。您应该将这当作一次绝佳的良机,全神贯注抄写经文,让自己远离年轻气躁之人……”
这时,须贺走了回来。见到须贺回来,老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立刻闭口不语,继续整理食案,随后便回复到之前若无其事的模样。
“唔,原来如此……”庆喜数次歪着脑袋,口中念念有词,令须贺感到十分不解。
他好像明白了,但其实又不甚明白。甚三郎对须贺小心防备的样子实在可疑。
“须贺,你去厨房切些咸菜回来。夜深了,轻声慢行,不要吵醒别人。”
庆喜再次遣开须贺,然后以半带责怪的语气向甚三郎继续说道:“抄写经文的事情我倒是明白,的确既能打发无聊时间,又可得以修行。可是为何要对须贺隐瞒此事呢?”
“因为要考虑到水户的骄傲。”
“什么?水户的骄傲……你认为须贺会玷污水户的骄傲?”
甚三郎脸上露出一副“当然如此”的神情,继续说道:“之所以不让须贺知道,自有其他理由。”
“详细说说。”
“老朽之所以劝说公子抄写经文,并非为了打发无聊时间。”
“那是为何?”
“权现公每日要念六万遍南无阿弥陀佛,可谓极尽佛心。义公也深深沉浸在日桂上人的教诲之中,写下了《妙法莲华经》。而公子尚未学过佛经,所以老朽才劝说公子抄写经文。”
“啊……”
“您明白了吗?权现公学习过,义公也学习过……公子您是将军一族的血脉,这自然也是不可不研究的学业。如今,希望您能为了天下而学习!我若不劝便是不忠,所以才斗胆进言。”
“唔。”庆喜沉吟片刻,又说了一句,“也就是说,你认为我若不学习,就无法独当一面?”
“您说得没错。”
“好,我明白了。不过,你还是没有解释为何要瞒着须贺。”
“对须贺隐瞒的话,她就不会知道公子是在老朽的劝说之下才开始抄写经文的。”
“原来如此,这样做原来是为了替我掩饰。”
“不仅如此。必须让身边的人深信您是在怀着佛愿专心抄写经文的,否则便无法令自己远离血气方刚之人。”
“原来如此,这我也明白了。我怀着佛愿,一边反省一边专心抄写经文,所以才不能与任何人见面。是这个意思吧?”
“若不如此,水户的学问和朝廷的大爱就会分道扬镳。一方是大和之心,另一方却可能走上废佛的歧路。日桂上人也曾特别提醒,表示在这方面决不可怠慢。”
“我想见见那位日桂上人。”
“上人已经事先表示拒绝了。”
“他不愿见我吗?”
“他害怕破坏反省的法规……而且,须贺她……”
说到这里,甚三郎又显得颇为犹豫。很快,庆喜就明白甚三郎为何会如此防备须贺了,因为甚三郎所说的反省要比庆喜想象中的严厉数倍。纵使大老没有指示,他也要主动幽居一室,只将窗户打开一道缝隙,从早到晚抄写经文。月代自然也不许剃,也不能去找妻子。一日三餐皆由须贺负责递送,除了须贺以外,任何人都不得接近。庆喜年方二十二岁,倘若反省时间拖得过长,很难说他不会对须贺的身体产生渴望。甚三郎已经看穿了须贺的心思,这或许是对她的一种担心……这是庆喜后来才明白的,当时的庆喜还无法参透甚三郎的一片忧心。
当二人喝光须贺二度拿来的酒时,甚三郎要说的话、考虑的事都已在庆喜心中悄然浸润开来。对甚三郎而言,庆喜就是他生存的意义。可以说庆喜就是他生命中的一切。倘若离开庆喜,就没有国难,也不可能发生这次事件。
因此,他的视野虽然狭隘,却有着惊人的深度。
初代将军家康身边有酒井雅乐头和本多作左卫门,甚三郎的性格则仿佛是这二人的组合——沉默、顽固,在顽固深处还潜藏着有如温润的水滴般的爱与诚实。
自从甚三郎被选为庆喜的监护人那一天起,他就对自己宣布了“死亡书”。从今往后的他,既不需要妻子,也不会回顾过去的荣辱。他只是全心全意地关注庆喜,专注于庆喜生存的意义,让庆喜放心地生活在清凉的荫蔽之下。他奉献了一个监护者的全部心绪,踏入了崇高无私的境界。
他相信,作为第十二代将军家庆的养子,庆喜理应成为将军。然而,家庆却将家定立为世子。
(或许这样也好……)
当时,甚三郎坦率地肯定了家庆的做法,因为毕竟家定是家庆的亲生骨肉,他想他能够理解这种为人父的感情。不,不仅如此。庆喜入继一桥家,令高高在上的将军家庆放心地沉溺在了“人之常情”之中,即便是这一点,甚三郎也能够理解——无论病弱的家定何时死掉,都还有一桥庆喜这个继承人。即便家定可以更长久地生存下去,庆喜也一定会辅佐家定直至终末……
然而,位次安排尚未圆满,家庆就暴病去世了。不仅仅是家庆,第十三代将军家定也在对井伊一派拥立的纪州进行裁定前便匆匆病故。对甚三郎而言,这些都成为了层层叠加在庆喜肩膀上的责任。庆喜早已得到家庆的垂青,这不正是上天为庆喜安排的试炼吗?
甚三郎的理解方式虽然十分单纯,但即便面对如此出人意料的“意外事件”,他也坚信庆喜的心不能产生丝毫动摇。
将军家庆自一族之中选中庆喜的时刻最为重要,这个选择正是基于“只有庆喜方能背负德川宗家的命运”如此严肃的期待而产生的。齐昭接受了这种期待,将庆喜送入了一桥家。
(在那一瞬间,庆喜作为一个男人不可动摇的责任便已经决定。)
甚三郎信念的根源,便是水户武士的坚强意志。发生的种种事件,不过是在这一选择做出后所要面对的试炼。庆喜无论如何都要成为一个能够通过所有试炼的统帅,不可回避任何责任……这便是甚三郎的想法。
不必将形式上的将军等人放在眼中,更不用说要在意大老、老中和家臣们了。不过,倘若现在无视法纪,井伊一派就永远都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过错;而若能够做到恪守法纪,便可让井伊一派刻骨铭心地记住敕命的尊严。庆喜明白,甚三郎的意思是说,这才是水户学问的真正用意。
“你的意思是,在反省结束前,除了须贺以外不能让任何人接近我,对吗?”
“不,这不是由公子您来决定的。因此,我才会对须贺有所顾虑。”
“原来如此,因为须贺也是女人啊。”
“虽是女子,但可以说更胜男子,就好像在常陆国生根发芽的松柏一般。”
“是啊……以后我就要和须贺一同禁闭在此……”
“您还是要专注于抄写经文……”
这时,寂静的走廊里又响起须贺第三次拿酒回来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