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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宫廷斗争

跟添鹂公主上街,是不用换男装的。

添鹂公主使人驾着八宝璎珞车,十分招摇地在市集驶过。

甚至连窗帘都不下,昂然地任臣民们参观。

“你以后,别再跟卓垣辩论治眼睛的事了。”

他们的对话,添鹂公主听在耳中,此时劝她。

楚萃不解,“为什么?小姑姑你也相信他就此知足吗?”

“那还能怎么样?有得必有失,他以一世的光明换取一世的清静,他认为值得,那就值得了。”

“我……不明白。”

添鹂叹了口气,“傻丫头,你也是自宫廷里出来的,对于权位之争,应该一点都不陌生吧?”

楚萃想起了楚羽,脸色一黯,“嗯。”

“每一国,每一代,都有这样的权位之争,父母兄弟之间,泯灭了亲情良知,只为了那高高在上的地位,斗个你死我活。”添鹂的脸色万分凝重,“我添远哥哥当初到底怎么死的,至今都查不出个究竟端倪来,太子之位虚悬已久,那些个哥哥们侄子们,人人觊觎。”

车马此时颠簸了一下,添鹂一手扶稳了缘栏。

“我父王一直都是偏爱卓垣的,如果不是他的眼睛瞎了,想来早已被封王太孙了。他的眼睛怎么瞎的,至今也仍然是一团谜案。”

楚萃也一手扶紧了缘栏,不是因为颠簸,而是揪心于槐国之间宫廷斗争竟然如此惨烈,卓垣的眼睛难道竟是奸人害的?太可怕了……

“卓垣自小聪明,却生性淡泊,种花养草、弹琴读谱是他最大的爱好。太子生前,由他参与政治,卓垣过得十分安逸,可太子死后,虽然卓垣已盲,但还是有很多太子的臣僚都投来他的身边,比如魏少府,比如申氏兄弟。就连我的父王,百般为他求医问治,也是对他充满了政治期望的。可是卓垣不想,他甚至不想介入调查他父亲的死亡真相,不是不重亲情,而是太重亲情。他不想调查出来的真相令人伤心,不想看到兄弟相残的悲剧活生生地证实,也不想父王再失去一个儿子,不想再有多少王孙要失去父亲。”

车马渐渐慢了下来,想来目的地快到了。

“如果他的眼睛一直都治不好,那么对他有期望的人迟早都不再抱期望,对他有戒心的人也迟早不再有戒心,他就迟早可以从他厌恶的政坛上退隐下来。他的梦想是隐居在比天樱阁更偏僻的地方,过一种类似平民的安定生活。他的失明,便是他可以远离纷争的代价,明白吗?”

楚萃承认,自己还太幼稚,太浅薄,实在想不到那么深的层面。

枉费她也是曾经历过风雨的人。

“我明白了。”她说。

但心里,更加觉得卓垣太可怜了。

这就是生在帝王家的代价吗?

想起卓垣给她念过的那首谒: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染尘埃。

原来,真真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他的心在天上,如此纯净无瑕,不愿沾染半点世俗的尘埃。

添鹂带她来的是一家店铺。

叫“泥人张”。

无数的木头层架,类似大型的多宝格。

每一格里都陈列着一款泥塑。

有人物,有动物,有单个成品的,也有一套成系列的,比如十二生肖,比如三百六十行,比如五百罗汉。

形象各异,却栩栩如生,还五彩纷呈。

“真有趣。”楚萃不错眼珠地参观着,对每一个小物件都爱不释手。

“跟你的面人一样大的小人物有的是,”添鹂说,“而且这种啊,是泥塑以后再放到大火里烧制的,除非你摔碎,不然怎么都不会发霉变质,也不会褪色。你喜欢吗?”

楚萃用力点头,“喜欢,每一个都好喜欢。”

“那你选吧,看中什么都由小姑姑我来买给你。”

楚萃真的犯了难了,因为每一个都喜欢,所以反而不知道该买什么。

尤其喜欢那套三百六十五行。那些小货郎、小伙计、剃头挑子的……连家伙事都做得齐全,三百六十五个,买回去,就能摆一条热闹的长街。

三百多个啊,一定非常的昂贵吧?怎么好意思让添鹂公主破费?

而自己,身为一个逃亡的公主,吃住在人家家里,面上光鲜,可惜身无分文。

楚萃想了一想,摇了摇头,“算了,什么都不要了。”

“为什么?”添鹂公主问。

“什么都喜欢,反而挑不出一个特别喜欢的来。”她说,“今天小姑姑你带我来到这个地方,就已经很开心了。以后只要常常来看看它们,我就很知足了。喜欢,不一定什么都要拥有。如果喜欢的东西都要拥有,那是怎么都买不过来的。而且,如果喜欢,那么我看着它们,把它们留在记忆之中,就已经是一种拥有了。”

“嗬嗬!”添鹂笑了起来,“你还真是很奇怪,跟卓垣一样是个小怪胎。算了算了,我添鹂公主从来不喜欢勉强,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认为值得,那就值得吧。”

“既然什么都不买,那么我们就走吧。”添鹂又道,“出来一趟不急着回去,陪我去看看别的店铺。”

一上午,逛了一家绸缎庄,两家首饰店,一家花店。

中饭是在一家粥馆吃的。

下午的第一家店是绣庄,添鹂公主让人绣了一双鞋面。

第二家来到一家玉器店。

玉盘、玉碗,还有仿宫廷藏宝的玉白菜。

添鹂公主只是看些小玩艺儿,玉钗、玉镯、玉扇坠子。

楚萃没钱,也不细看,只是完全作陪。

这时,看到块很特别的玉,形状似块玉玦,又似只半块玉,像天狗吃日时被咬了一口的太阳。

楚萃拿了起来。

店老板便道:“那是一个玉带钩,还是有名字的,叫无缺。”

“明明残缺了一块,偏偏还叫无缺?”添鹂公主也被吸引了注意,“谁取的名字?真奇怪。”

“是雕琢与设计者取的名字。”店家道,“看似有缺,实则无缺。他是在造型上故弄玄虚而已。”

看似有缺,实则无缺。

这话听来怎么那么像是形容卓垣?

楚萃觉得,虽然卓垣身患残疾,但他的整个人格魅力是那样完美无缺。

“你是不是很喜欢这块玉?”添鹂见她举着久久都不放下,便问,“只可惜,这是一个带钩,我们女子用得很少。”

带钩在男子的革带上用得最多,还有佩刀和佩剑上。

“不过,你也可以系在自己的宫绦上,或者悬在绢扇上当扇坠子用,再不然悬在小镜子上。”

添鹂说着,便掏出钱银来付给店家,“这枚无缺,我买下了。”

楚萃回神过来,“小姑姑,这怎么好意思。”

“没什么,反正我还欠你一样东西呢。”添鹂很爽快地道。

“你知不知道天樱阁后山有温泉洞?”

添鹂此后常常来到天樱阁,找楚萃游玩解闷。

这一天,忽然这样问她。

“不知道啊。”

温泉?楚萃只是听说,从来还没有见识过。

“想不想去玩玩?”添鹂问。

楚萃用力点点头。

添鹂公主带去的地方都是好地方,卓垣这一点没有介绍错。

“不急不急,”添鹂道,“我们等卓垣早朝回来后一起去。今天什么仆佣都不带,就带卓垣一个人就好。”

这样说着的时候,她眼睛里闪烁着机灵的光,有一点点阴谋的味道。

天樱阁的后山山谷,楚萃还从来没有去过。

没想到那么漂亮,简直是一个神仙花园。

对于花卉的知识,她看过许多的绘本,以前在桩国宫里时,也常常向花匠请教。而且她很喜欢簪花。

“这是绿牡丹,这是红芍药,这是粉杜鹃,这是萱草……”她在花丛中不亦乐乎地转悠,一样一样地辨认,“这是凤仙花,这是素心兰,还有这个,这是野蔷薇!”

忽然看到一株大的五瓣花,中间伸了一个长长的芯子出来,不太熟悉,“这是……”

“这是照殿红。”卓垣来到她的身边,“又叫扶桑花。”

“你——”楚萃真的很奇怪,他简直比明眼人更厉害。

“每一种花都有不同的味道。”卓垣蹲下来,闻了一闻另外一株,很确定地道:“这是蕙兰。”

再闻了另外一丛,轻轻吹了一吹,小绒毛漫天地飞。他道:“这是蒲公英。”

楚萃简直就快佩服得五体投地。

卓垣又指着一个方向道:“你看,那里有两只蜜蜂,我听到它们震动翅膀的声音。”

楚萃看到了蜜蜂,真正无话可说,回头看了一眼添鹂。

添鹂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很自豪地朝她挑了挑眉。

好像在说:我说吧,根本不用为他操心,他虽然目盲,却绝对比明眼人看得更多,更清楚。

她走过来,拉住了楚萃的手,“走吧,我带你去温泉洞。”

温泉洞,其实有一点黑。

水池也不大,有泡沫汩汩翻滚。

一股淡淡的硫磺味。

“过来!”添鹂先跑到了水边,掬了一把,再向楚萃招手。

楚萃有点犹豫。

“去吧。”卓垣说,“不可怕。”

楚萃这才迈了步,水池边有些岩石,高低不平。

光线又暗,楚萃生怕绊倒,走得很慢,摸索着来到了添鹂的身边。

学着她的样子,也掬一把水。

“热的!”她很新奇。

“是啊。”添鹂笑着,道,“温泉水可以美容养颜,知不知道?”

楚萃点了点头,“在书本上看到过。”

添鹂把嘴凑近她的耳边,“要不要在这里洗个澡?”

楚萃被这个大胆的提议吓了一跳,忙回头去看卓垣,生怕被他听到。

“不行的,小姑姑,不行的!”头摇得似拨浪鼓。

“你看他做什么?”添鹂道,“反正他什么都看不见,比太监还安全。”

“不行的!”楚萃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添鹂公主也真会作比,比什么不好,偏偏要比太监。卓垣耳力那么好,她也不怕被他听见。

卓垣当然已经听见,但他亦已经早习惯这个行事出格的小姑姑,便无奈地道:“我出去便是。”

“等等!”添鹂却偏偏还要拦他,“你就呆在那边别动,你的耳力好,有什么人或者蛇虫鼠蚁靠近一定最先听见,你是一个完美的守护者。”

“小姑姑!”卓垣真是被她气到。

“反正如果我们要洗澡,你就得站在那边放哨。所谓物尽其用嘛。”

这种物尽其用法,简直让卓垣哭笑不得。

“小姑姑!”连楚萃都觉得实在太过分。

“你放心,他不会生气的。”添鹂道,“我们家卓垣脾气最好,最有耐心,最善良,也最孝顺了。”

最后的结果就是,卓垣站在了原地不动。

添鹂享受地躺在了温泉里,衣服堆在岸边的岩石上。

“楚萃,快下来!这里真的舒服极了!”

楚萃抱腿坐在岸边,虚弱地坚持着。很受诱惑,真的很受诱惑。

“你下去吧。”卓垣道,“反正我什么都看不见,而且有我帮你们看着,也不会有别人进来看见。”

“真的……可以吗?”

卓垣指着已经泡在池中自得其乐的添鹂,无奈地道:“你说可以吗?”

楚萃这才放松了坚持,彻底向添鹂的诱惑投降而去。

衣服一件一件地脱卸在岩石上。

卓垣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是看不见,但并不代表他没有想象力。

刚才小姑姑脱衣下水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感觉,但此刻听着楚萃拆环解珮的窸窣声,他的思想便有如野马脱了缰。

他发现他的脑海中正无法控制地配合着听到的声音浮现一些同步进行的香艳画面。

他闭上了眼睛,转过了身去。

轻轻念起一首谒: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他不断念这两句,想象身边乃是空无一物。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此刻红粉,他日骷髅。

他把楚萃当成妹妹,怎么可以产生邪念?

直到她们洗完穿衣,添鹂走到他的身后,轻轻一拍他的后背,“你在咕咕叨叨念些什么啊?”

他才一下子仿如从幻梦中惊醒过来,长长出了一口气。

额上竟然密布了汗珠。

添鹂也觉得手心在他背上一拍,竟然拍到一把的汗腻。

“你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啊?”

“这里太闷热了。”他掩抑地答道。

“那你要不要也下去洗一洗?我们两个替你站岗。”添鹂热情地道。

“不用,我回去洗。”

说完,他也不看她们一眼,径自出了洞去。

楚萃担忧地望着他的背影,“他会不会生气了?”

“不会!”添鹂肯定地说,“我们家卓垣不会那么小气,你放心好了。”

莲花灯台。

每朵花瓣上都有一个灯芯。

点亮所有的灯芯,屋子里照得堂皇。

卓垣坐在灯台边,手握一封书笺。

楚萃从外面进来,曳地的裙裾带出温柔的脚步声。

臂上一串细银镯子,动听如铃铛的撞击。

“卓垣大哥,你找我?”

“嗯,”卓垣点了点头,“楚霖兄来信了。”

他还很贴心地用了盲文。为了更好的与他沟通,楚霖在槐国为质的这一年时间里,还向他学习了盲文。

“哦?”楚萃有点紧张,“怎么说?”

“是捷报。”卓垣道,“他们开始围城,劝你二哥投降。”

又是围城。

楚萃想起城中百姓,才刚缓过没多少日子,又得经历同样的噩梦。

那是地狱一般的噩梦。

“围城,是一件辛苦的事情……”

“对谁来说都是。”卓垣道,“被围者,还有去围的人,都很艰辛。”

上一次,卓垣便是去围的人之一。

“为了城中百姓考虑,二哥哥应该尽快投降。”

因为这一次,绝不会有救兵,也绝不会有和解。这一次带兵的人是楚霖,楚霖一进城,楚羽注定是输得万劫不复。

卓垣却道:“只怕他想拖着所有的人,陪他负隅顽抗,陪他同归于尽。他此刻大约就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明知是输,却不甘心接受现实,恨不得天地与他同灭。”

楚萃的眼睛里凝结了泪花,她担心城中的亲人和百姓,也担心此刻已经成为死敌的楚羽。

鱼死网破,大约就是这样的结局。

为什么非得弄成这样?明明是父子兄弟,却一定要互相残杀。

“我……我不知道该如何祈祷,”她无助地道,“这么多天,我一直不敢去回想那些事情……”

二哥杀了父亲,或许也已经杀了她母亲和大哥,如今四哥又带着槐国的军队去杀二哥……真混乱,怎么偏偏让她生在那样的家庭?

“我也是。”卓垣叹了口气,“当我父亲死的时候,我也根本不敢去回想。直到现在,关于那天发生的一切,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我甚至,根本不想去弄清楚到底是谁谋害了我的父亲,宁可相信他是真的得了一场暴病。”

他伸手握住了楚萃的手,“没得选择的,楚萃。有时候,甚至想逃开,都觉得很难很难。”

楚萃的手在颤抖,而卓垣的手,虽然比她温暖,却也同样有一些颤抖。

“其实,也不用多久的。”卓垣突然又道。

“什么?”她问。

“自有许多其他的人,不肯陪他一起再疯下去。”卓垣道,“楚羽现在,身边必然已经众叛亲离,或许等不到你四哥进城,他的性命就要结果在他身边亲近的人手里。”

楚萃的脸色微微地泛着白,“是……这样吗?”

卓垣点了点头,悲悯,却又冷静地分析:“城中的人,都经历过上一次的围城,那样地狱般的噩梦,没有人再有那么好的心理素质去再承受一次,他们很快就要崩溃了。”

“而且,”他的目光中发射着极端睿智的光芒,“这一次并不是抵御外敌,是他们的公子带着外援回国来拨乱反正,军队和百姓,也没有那么坚定的意志来死守城池,他们的心说不定倒戈得更快。”

“楚萃,”他对她抚慰地轻笑,“你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可以回家是值得高兴的事,为什么你看上去愁眉苦脸的?”

添鹂在不多久得知了消息,却看到楚萃整天都没精打采的模样。

彼时,是在饭桌上。

卓垣遵守食不语的礼仪规则,不参与她们的说话。

楚萃不知怎么回答,便也低头只是扒饭。

眼睛却在不由自主地扫,用眼角的余光,只扫到卓垣拿筷子的一只手。

洁白的手背,修长而灵巧的指。

她想起就是那只手,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准确地一握,便握住了她试探的手掌,让她万分尴尬。

也是那只手,在人流不息的街市上一拉,拉住了她。而自己曾经挽着那只手,久久不曾放开。

仍是那只手,递给她一根照着她的模样捏成的小面人,她接过来的时候,温柔的指尖轻轻触及。

还是那只手,在莲花灯台下,紧紧与她一握,温暖,并且轻轻颤抖。

她好喜欢被他握住的感觉,那样踏实,那样……让她忘记一切。

如果回了家,此生此世,还有什么机会可以再见到王孙卓垣?再握住他的这只手?

添鹂夹了一口菜到她碗上,打断她的冥想,“哎,干吗不理我呀?”

楚萃慌慌忙忙地收回目光,抬头,生怕被看穿地看了添鹂一眼。

这样着于痕迹,反而让添鹂看出端倪。

她看看她,又看看卓垣,露出一个了悟的表情。

幸好卓垣不能看见,楚萃急得要命,压了一根食指在嘴唇上,向添鹂示意不要说话。

添鹂没有说话,却露出了满脸促狭取笑的笑意。

楚萃的脸涨得通红,只是不住向她摇头。

添鹂便把目光在卓垣和她的脸上来回地梭巡,点头,掩着嘴,无声地笑着。

卓垣因为眼睛不好,自然在别的方面十分敏感,突然听不到同桌人的吃饭声,便觉得不对劲,也停了箸,问:“怎么了?”

楚萃心中急窘,添鹂却站了起来,一把拉住楚萃的手,“你过来!”

她直把她拉到了卓垣的旁边。

楚萃着急得想哭,卓垣也很错愣,放下了碗筷,“到底怎么了?”

“卓垣,楚萃都快要走了,你是不是还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添鹂却如此一说。

这话让楚萃也有一点不明所以,但多少知道,她是不会就此直截了当地揭露自己的心事了,有点放松下来。

“我……看不见。”卓垣有点抱歉地说。他不知小姑姑此言何意,明明知道他看不见,不是吗?

添鹂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又一把拖得楚萃蹲了下来。

在那两个人都没什么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她把卓垣的手放到了楚萃的脸上。

楚萃的脸一下子烫得发烧,而卓垣的脸色也一下子僵住了。

“你摸摸吧,摸摸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鼻子,还有她的嘴。”添鹂说着,语声渐渐低沉,神色也渐渐肃穆起来,“她走以后,说不定,从此你们再也不会有机会见面。卓垣,你好好地摸一摸她的脸,等到想念的时候,也能拥有一个具体的轮廓。”

一种惜别的酸楚气氛骤然在添鹂的营造下无限蔓延。

添鹂用一种鼓励的眼神示意着楚萃。

楚萃终于鼓起勇气,把卓垣的另一只手也拿起来放到自己脸上。

“你就摸一摸吧。”她轻颤着,语声微哽,“相处那么久,至少也该知道我到底长的什么样子。”

卓垣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移动自己的双手。

她的脸型,是小巧的瓜子脸。

眉毛,很软,大约是弯月眉。

眼睛,挺大的,应该非常漂亮。

鼻子,翘翘的。

嘴巴,应该像颗甜蜜的樱桃果。

渐渐,手心里湿濡濡的。

她在哭,流了满脸的泪水。

他捧住她的脸,也接住她的泪,许久,一动不动。

深深地,深深地叹息。

深深地,深深地叹息。

这一声叹息,来自怀旧的梦里,也来自遗憾的心中。

醒过来,天亮了。

黄花梨月洞门的架子床,藕色印了粉色水芙蓉的轻纱帐。

蒙着樱草色的窗纸外射进明亮的金橙色阳光。

斜对面是一人高的铜镜,鱼戏莲叶的木雕外缘。

楚萃恍惚地看着镜中初醒的自己。

似是而非的房间,似是而非的家具,似是而非的一个自己。

“公主,请梳洗。”

跪在床边的侍女是谁?

不是小禧,而是小瑁。

替她回寝宫拖延楚羽的小瑁,一直以为被发现后注定会死的小瑁,阴错阳差地被楚羽遗忘在囚牢里,保全了一条性命。

直到楚霖带兵打了回来,才被解救释放,重新回到楚萃的身边。

是的,楚萃已经离开了槐国,回到了自己的宫廷,自己的家。

这里是她的馨庆宫,而不是天樱阁。

所有的家具与布置,都那么相像,却到底不是同一个地方。

整个桩王宫,都是劫后余生。

太子楚芳被楚羽杀了,国夫人却侥幸留下了一条命,楚霖回来以前,一直被囚在昭阳宫软禁。

大约楚羽也怕一下子杀太多重要人物,无法向百姓交代。

宛姬和旋姬都死了,是在楚霖回来以后的事。

宛姬自愧生下楚羽这个叛逆,是自缢谢罪的。而旋姬,在楚羽叛乱期间,为了保全自己的儿子楚非,不惜委身楚羽,成为他的侍妾。等到楚霖回朝,实在无颜以对,羞愧投井而亡。

楚霖现在已经是桩国公了,他的继位,没有任何人有异议。

继位以后,他重新签订与槐国的归属协议,隆重办理了先国公与两位姬夫人的葬礼。宛姬与旋姬的罪,他都宽仁地赦免了,许她们与先国公同葬。

就连与楚羽有串谋嫌疑的公子楚晋,他也赦免了。

国夫人被封太后,失了生母的楚非便像当初的楚霖一样,由她这个嫡母负责教养。

当初护卫楚萃而牺牲的连港,也寻回了尸骨,追封忠义侯。

楚萃是由申奉护送回国的,送到以后,他便与其兄申田一起带着大军颁师回国了。

梳洗罢,吃罢早餐,楚萃向母亲也即现在的太后请过安,便又回到自己的宫中。

“公主,再跟我讲讲王孙卓垣吧。”

日子恢复了正常,天天也是在寝宫闲坐。

小瑁对王孙卓垣的事迹很感兴趣,楚萃也很乐得讲述。

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向第三方讲述,也是一种很好的宣泄方法。

“王孙卓垣,他真是很聪明的人,什么都料到了,也什么都猜中了。”

楚萃想起那天晚上他说的话,他说:楚羽现在,身边必然已经众叛亲离,或许等不到你四哥进城,他的性命就要结果在他身边亲近的人手里。

果然是这样的。

楚羽是死在楚晋的手里。

听说楚羽篡位以后,楚晋成为他很积极的支持者。可是当楚霖带着槐国的大军压境,楚晋就慌了。

楚羽死不肯投降,的确想拉着所有人跟他陪葬,楚晋就不干了,一剑将他杀掉,把城门打开,主动迎楚霖回朝。

说实话,楚萃真看不起他这种墙头草的小人。而且,他能亲手杀掉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也确实太过无情寡义。

也难怪宛姬要自尽,她生的两个儿子,都是没有心肝的坏东西。

可是楚霖还是赦了他,没有收监,也没有处罚,只是没有再给实权,虚设一个爵位养着他。只要从此以后安分守己,对他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

“离开槐国的时候,我把那枚名叫‘无缺’的带钩送给了王孙殿下,留个念想罢了。”

楚萃轻轻叹了口气。

从此以后,相见无期。

添鹂公主来送她时,跟她说了很多的话。

“我知道你喜欢卓垣,”添鹂说,“可惜身份所拘,你们未必会有什么结果的。此一别,说不定连再相见的机会都不再有了。身为侯国的公主,你我的婚姻都不是自己可以做得了主,相信你也明白。”

楚萃明白,原本她不想哭,可是听着添鹂公主这样说出来,眼泪便止不住。

一滴一滴,如断了线的珍珠。

好舍不得,真的好舍不得。

“楚萃,哭过这一次就算了吧。”添鹂叹着气劝道,“喜欢的东西,未必就要拥有,如果喜欢,就把他留在记忆中,也是一种拥有了。”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熟悉?

“是你自己说的,不记得了吗?”

楚萃这才想起,的确是自己说过的,就在泥人张的店铺里。

只是那个时候,不是真心的。是因为囊中羞涩,又不好意思让添鹂破费,才故意这样说给添鹂听的。

没想到一语成谶。

楚霖当初告诫过她,只能把卓垣当成哥哥,其实也是跟添鹂一样的意思吧?

因为如果喜欢上卓垣,她除了伤心,什么也得不到。

可是卓垣却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实在太容易让人喜欢上了。

所以楚霖临走的时候,才会那么担心,那么那么的担心。

回来以后,楚霖居然从来没有向她问起过卓垣,一次也没有。

可能,他也已经看出什么了。

夜很深很深了。

御书房里,桩国公楚霖还在批阅奏章。

房外的走廊上远远亮起了一排宫灯。

是两排宫女与内监过来,簇拥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宫装妇人。

妇人手里提了个彩绘的精致食盒,不经通报,便进了房门。

楚霖抬头一看,连忙起身相迎,“母亲,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给你送些消夜,是我亲手做的。”

太后慈爱地微笑着,将食盒放在御案上,打开。

是红枣莲子羹,还是热腾腾的。

楚霖想起了小时候,他和楚萃,是最喜欢吃母亲做的红枣莲子羹的。

对于生母冰姬,因为过世得太早,楚霖已经印象非常淡薄了。

他是由嫡母一手带大的,在他的心里,对太后的感情,与楚芳楚萃都是一样的。

虽然他也知道,楚芳在的时候,母亲心里怎么都是偏着自己生的儿子。这也无可厚非,反正他楚霖从来就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

现在,楚芳不在了,母亲对自己的疼爱便出自了全心全意,他很感激。

“国公,您现在是国君了,担负着天下的兴衰大任,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太后道。

“孩儿知道。”

“选立国夫人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楚霖的神色倏然一冷,但很快又恢复常态,“全凭母亲做主便是。”

太后细致地观察到他的神色变化,叹了口气,“其实以你的年纪,早该定亲娶妻了,一向,是为娘慢怠了你。”

“母亲说的哪里话,现在……一切也都不迟。”

“可是,自从你回来以后,我总觉得,你有什么心事似的。”太后小心翼翼地揣摩着他的脸色,问:“是不是——在槐国的时候,有了心上人?”

楚霖的脸色果然又稍稍起了一些变化,但很快便道:“没有。”

就算是有,他和他,也绝对不可能会有结果。

楚霖从来不曾想到过,自己会有可能爱上一个男人。

但是就在当初槐军营帐里第一眼看到貌若天仙的卓垣,他就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了。

多么希望他是一个女人。那么美丽,又那么好的一个人,值得人爱,值得人为他去死,可却偏偏竟是和他一样的一个男人。

他楚霖从来没有什么野心,从来不曾梦想要成为桩国的国君。可是命运,他敌不过命运。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留在槐国,做一辈子的人质。那样,就可以天天在他的身边,哪怕不能拥有,也可以天天都看到他。把酒言欢,诉尽衷肠。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他的手里,只求死在他的手里。

可是命运,注定还是让他要离开。

也好,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再在他的身边待下去,难保有一天,他会不小心泄露自己的心事,那样的话,和他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而且,他看出来,楚萃也喜欢上他了。

真是很讽刺,兄妹俩居然爱上的是同一个人。

但因为他是卓垣,所以他是值得的。

卓垣就是那种会让男人生了怜香惜玉之心,却又能让女人仰慕的人。

只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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