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还没来得及收回手,那女人的手却覆上来握住了他的手。
丁原秋树这才看清,这女人的手掌略宽,因为手指消瘦而显得细长,骨结也分明可见。可是接触到的皮肤还很温热,她的手心干燥,没有丁点潮湿的黏腻感。如果没有任何顾虑地牵着这样一只手,应当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
就这样看着这只手,缓缓推着自己的手回到自己大衣兜里。同时,她脸上的天真烂漫也不见了踪迹。
“你知道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嗯。”
“你愿意听吗?”
丁原秋树皱着眉头疑惑地望向那女人,可他迎上的却是一双饱含渴望的眼睛,那对眼睛似乎是认准了自己是一根救命稻草,迫切的恳求让人无法拒绝,这迫使得丁原秋树轻轻点了点头。
那女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却又是很久的沉默。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黄埔江水,面前经过南浦大桥的车辆,因为夜深的缘故已经越来越少。她用背抵着护栏慢慢盘着腿坐下来,双手更加用力地箍住自己的身子,似乎在用尽全力死守护在胸口的宝物。
“我要告诉你我的故事,但我要跳过父母的部分,因为我已经发誓不再说起与他们有关的事了。”
女人听了听,给她唯一的听众一些适应的时间。为了听得更清楚些,丁原秋树也学着这女人的样子蹲下身来。
“嗯。”丁原秋树轻轻振动着声带,却发出了一声浑浊的鼻音。这一声鼻音好像是认可,才终于让这女人打开了话匣。
“那我只能从我的友情和爱情开始说了。
我原本有一个很好的女生朋友,也有一个男朋友,他们两个人就是我全部的世界。可在我和男朋友订婚的那天晚上,这个女生跟我说,她爱我,不是友情就是爱情,她很确定。
这让我十分为难,我不想失去最好的朋友,也不想当一个同性恋,所以我没有明确地回复她。可她像是把我的沉默当成了默认,对我越发好了,还经常莫名其妙大吃飞醋。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未婚夫,可他却并没有当回事,他告诉我那女孩是太天真,也太依赖我了。等她再成熟一点会懂事的。
可事情并没有我未婚夫设想的那么顺利。那女孩越来越缠我,后来甚至给我下药想强奸我,被我未婚夫发现后狠狠扇了她两个耳光。
我未婚夫告诉她说,我们要结婚了,希望她离开我们的婚姻生活,能多远就多远。
那女孩哭的好伤心啊,哭着冲出了屋子很久都没再看见她。
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感动吗,妈的,我握着那个男人的手告诉他,我爱他,爱的这一生再也无法爱别人了。
可是婚前体检的时候,我被查出得了乳腺癌。”
说到这,女人像是自我嘲弄般歪着嘴笑了笑,丁原秋树很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来,却如鲠在喉。
“你以为我的未婚夫会不离不弃,然后倾家荡产为我治病,一直守着我直到我死去吗?
哈哈!
我跟他说完这件事就再也找不着他的人了。妈的,他还有很多值钱物件什儿在我那里,为了跑路都不要了,还有一张五万块的存折呢。
幸好那个女生又回来了,她陪我去医院,化疗,打针,做切除。”
说道这里,女人又伸出右手,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左胸。丁原秋树好像立刻就看到了那绒线绿毛衣下,左边的胸口整片的空了出来,难怪她一直横着胳膊护在胸前。
“你知道吗,我睡了一觉起来,这里就什么都没有了,真像是做梦一样。
切除之前我连一声疼都没喊过的,好了之后却每晚尖叫着从梦里醒来。我真恨那个男人,等了他五年,又跟他在一起五年,当初我答应自己十年后一定要嫁给她,可是十年走完了,我却只剩下十只耳洞。
我想到了一个比喻,我失去的左胸就像我失去的爱人,他们都生病了,所以都得从我的生命里拿掉。只是我的左胸得了癌症,我的爱人却是给我的爱得了癌症。
那个时候,我做了一生最错误地决定——因为失去一个爱人而想放弃所有的爱。可能是我忘不了那个该死的男人,也可能是我没有办法把给那女孩的友情变成爱情。
有天夜里,我突然给120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去泡热水澡,忽然觉得我右胸疼的要命,我发了疯似的翻出一把剪刀来,”
说着那女人又用右手,比成一把张开的剪刀的样子,树在胸口处,
“然后‘咔嚓’一声把我的右胸剪掉了。”说着食指和中指迅速并拢在右边的胸口,丁原秋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他听得太投入了,连同这个女人的大笑,听起来也像是血流成河那时的狰狞的笑声。
“那时我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要爱了,爱都是骗人的。
我低头看着鲜血从我的胸口冒出来,白色的脂肪颗粒从体内翻出来,也被血水染成红色。我甚至能见到被剪断的神经纤维在颤动,好像很疼的样子。
那女孩被我吓坏了,她哭了,说我不是在惩罚自己,而是在惩罚她。
我知道她给了我最好的爱,可是我无法回报她,我也讨厌这样的自己。所以后来我决定只把我的故事告诉一个同性恋人,希望我的悲惨能够保佑到他的幸福,这是我唯一能为那个女孩所做的了。”
“所以你找到了我吗?”
丁原秋树看着那女孩站了起来,也试图跟着站起身来,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的双腿麻木到根本使不上劲。女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继续着自己的故事。
“接下来的日子,我很怀念那种疼痛,可是我没有第三只胸可以剪了,于是我在胸口做了纹身,纹的就是刚剪掉胸时那个血淋淋的样子,可是我只是纹了黛色,那些红色的墨水太假了,会影响我的回忆。”
女人像是在讲吓人的鬼故事来,直勾勾盯着听故事的人,想要看到惊恐的表情反应。可丁原秋树一脸的麻木茫然着实让她有些失望。她转了转眼珠,又想了半天的鬼主意。然后突然在丁原秋树面前松开了交错在胸前的手臂,拉开了绿毛衣的衣襟,在丁原秋树面前漏出了整个裸体来,而后又迅速裹回原样,调皮的表情看起来像一个人恶作剧的孩子。
来不及考虑这女人竟然没有穿任何内衣就疯跑出来,丁原秋树死死盯着那女人胸前的两朵盛开的大丽花绽放的地方,大概只有眼神没有聚焦的时候看起来像花朵吧,细细回忆之下,那果然不是什么傲人的花朵,而是真的剪掉胸流干了血的模样。每一颗脂肪粒都被纹身师傅美化得十分饱满,不难想想这只胸原本的样子一定细腻丰满。中间有一些不知名的线状延伸聚拢在正中央的部分,丁原秋树很难去向那些线状的延伸究竟通到了身体的那个地方,他也想不起来了。
女人看到了她想要的表情,又满足地继续讲起来:
“每个人都是一段故事吧,我的故事有点血腥。没有人有资格将什么大道理,我也讲不出来,可我觉得我的故事也是有意义的,也是能帮到别人的,你说呢。”可她的语气并没有真的要询问的意思,“我记得有一种福祸相倚的说法,如果非要让我总结一下,我觉得真正的错误决定是存在的,错的不可挽回,失去所有,是有可能存在的。
呐,你以后做什么决定,可不要像我一样。我的故事都说给你了,也就都替你错了,你可就得好好幸福啊。不管是不是刚才那个男人,你都要试图让自己幸福啊,因为算我一份的。”
故事讲完了,女人满意地笑了笑,他等着丁原秋树再抛出什么问题,或者发出任何感慨。可丁原秋树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尴尬地挠挠头,回答说:
“医生把我说成了一个无爱症病人,你说爱都没有了,人有什么意义,人都没有意义,要名字干什么。”
语气之间的轻松,好像这女人真的只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可转眼间她又悲伤起来,呜呜咽咽地说道:
“我想我只是把所有的爱都用完了,毫无保留罢了……做错事的感觉很差劲,我觉得我一定会很不幸……”说着真的有两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挤出来,她拽着绿毛衣袖角去擦,却让浓重的眼线一塌糊涂,连袖边都沾上了。
可突然就像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这女人又疯疯癫癫地笑出声来,如果不是花掉的眼妆,丁原秋树几乎要以为刚才的眼泪是自己的幻觉。
“我们面对面向后退,一直到看不见对方为止,就这样告别吧,好吗?”
丁原秋树在这个女人面前,只有听话的份儿,他一步一步向后推着,对面女人脸上的夸张笑容也在一点一点变模糊,丁原秋树突然想起那女人说过她很饿,想要钱去吃东西,丁原秋树低头在口袋里翻了翻,捏着一百块准备向对面的女人示意,却发现那女人不见了。
就好像这一切真的都是一场梦。
可这梦,也应该是丁原秋树的梦吧。他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点什么,趴在桥栏杆上往下眺望,桥身被寒风吹得冰冷刺骨,丁原秋树手心的寒冷迅速地传到了心脏部分。
他在桥侧看见了被风吹得呼啦啦的绿毛衣,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了,再往下望去,就只有遁入夜色的黄埔江水,孤独地印着两岸的霓虹灯。
“我输了,钱归你。”
丁原秋树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加上来往呼啸而过的车辆和水流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很难听清。说完,丁原秋树伸出手,刚松开指头,粉色的钞票就被冷风卷入了夜色。
离开的路上,丁原秋树一直在想,那没有名字的女人没有穿任何衣服跳进了黄浦江,她会被江水卷入太平洋吗?
后来丁原秋树跟粉儿讲起这件事的时候,粉儿说,希望那个女人真的漂进太平洋里,越广袤的地方越自由,下辈子变成一只只有七秒钟记忆的鱼,就不用付出那么多爱,不用活的那么辛苦了。
丁原秋树却说,鱼的记忆不都只有七秒,是粉儿太相信这些骗小孩的故事了。
只是,这段小对话,却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