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生活在伦敦的话，你完全有可能自己养活自己。
很多项目都需要你，你已经把自己树立为这个领域的新星，并拥有很多忠实的画廊。但是这个城市需要很高的经济成本：房租，抵押贷款，牡蛎卡，煤气，电费，娱乐消遣，食物，这都要花费大量金钱，甚至呼吸空气也要付费。你知道，仅有几个艺术家可以在这里独立维持生活。这里的生活就是这样——作家教书或是做兼职记者，画家接受市政的委托任务，声学工程师制作广告，女演员推着酒，做着不合格的服务员。
你喜欢你的另一份工作，你喜欢博伍德馆。虽说这里并不是办展览的最佳场所，没有自然光，没有索恩博物馆或者泰特现代美术馆的规模，但是它的内部很像样，也很有特色：维多利亚后期的城镇房屋，有着高高的天花板和着色的玻璃，护墙板的栏杆完好无缺。你帮忙创建了这个地方。你大学时期的老朋友安吉拉用一笔不像是出自银行的贷款和一些家里的钱买下了这里。她想让你加入这里，便竭力劝说，听起来很振奋人心，也很切实可行。“这将会是一个不同的生产空间，”她说，“想象一下吧。一个遭到遗弃的小银行，有执照，样子古怪。
入场费八镑，或许还赠一杯红酒——很有竞争力，也一定会奏效的。来吧，苏西，”她说，“我们再也不必担心四十五镑会让我们过得清苦。我们这个年龄的人了，要是再不想想安定的法子就是傻瓜了。”你不确定她能搞定一切：所有的广告，安全系统，还有对臭名远扬的顶级艺术环廊的介绍。但是她推销的能力真是令人折服：画廊的知名度越来越高，参观者人数每年都在增长，还有艺术理事会的基金。博伍德近期刚刚主办了席勒和戈雅的画展，非常成功。
这工作足够有趣了。你不必在画廊一直待到中午，从公寓到画廊也只需穿过石南丛。你设想你能胜任对它的管理，即使你从没确定过。安吉拉休产假的时候你全权负责这个画廊。你帮忙布置展品、房间，写发言稿。你总是在晚上六点钟检查恒温器，关灯，锁门，然后最后一个离开。这样你可以在其中一间画室里看到伦敦早晨香槟酒色、钻石般的阳光，或者去实验室印刷，跑步，在吐司上涂抹黄油，洗淋浴，然后换上裙子或者套装，打扮成波西米亚风格或者正装风格。
每当有人问起，你除了吃见面会和聚会上的开胃小菜和品尝泡沫红酒外，还做什么？你说你管理这个画廊。关于摄影，关于德国证券交易所，关于皇家肖像画，你总是一言不发。那样会更简单些。有时候你觉得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像个骗子，这不是你真正在做的事情，不是你自己的真实看法。但也有些时候，你觉得在自己的作品上签名的你也像个骗子。你没法摆脱叫那个名字的男人，他已经被打造成这个国家最伟大的风景画家之一，也是他们这一代人中杰出而古怪的男人之一。
彼得·凯迪克，值得信赖，言谈率直，追求时尚但不修边幅。他是个共产主义者，讨厌英国委员会。他很容易在预审后喝醉，然后在十九世纪的博物馆喷泉里小便，也是两部英国广播公司短片里的主角。这就是你的父亲。他的画作是你对艺术的最早理解，直到你去读艺术学校，老师问起有关父亲的事，问你你所了解的东西是不是他教的，你才对父亲的名誉有了概念。作画就是他的工作。有时候会有些收入，其他时候都是依靠花园中的菜畦和鸡窝维持生计，偶尔在庄园中偷猎，那段日子你的母亲同时打两三份工。直到你十几岁的时候，境况才看上去好了些，新找到的安全感得到了证实：出国旅行，盖大房子，每年一度的青年艺术家奖以他的名字命名。
你和丹尼并没有因此受到鼓舞，也没有得到获得奖学金的通知。丹尼退学了，这是预料之中的事，他想退学似乎只是因为你也要退学。“苏西，如果你申请入学，我也会的。”你以优异的成绩毕了业并申请大学。从金史密斯学院的录取通知来看，他们要求的成绩跟原来招生说明书上的相比要低了很多。
如果你是苏珊·史密斯、琼斯、帕特尔或者麦克米伦，毫无疑问，情况就不同了。但你是苏珊·凯迪克，按照时髦的说法，是名流的女儿。你的父亲骄傲得近乎疯狂，他的影响力显而易见，任何事都能插一手。
但即使从你自身来说，你成为脑科医生或是会计的机会几乎为零，因为你身边的父亲和伯爵的儿子们一起吸毒、攀岩，赤裸着或者穿着衣服围着戏院绕圈，在险峻的山崖的石堆上宿营，在聚会上比你和丹尼玩得还要疯。因为你经常与那七英尺高、大眼睛、戴着贝雷帽的国王一起，看着家中楼上那神秘破烂的房间，屋里的陈设常常随意而凌乱。似乎在你小时候，人类表达的一切怪异都是可行的。因为到处都是那些令人眩晕的油画，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洗手间里都有，你盯着这些画看上几个小时，仍然说不出你喜欢的这些到底画的是什么。
你没继承父亲的某些东西，他的精神，他的魅力。他曾经给你讲过关于《场景》、《那些日子》、《十年》的故事，讲过毕加索和迷幻药的故事。在你学校的师生眼里，他为人所知的是“怪物彼迪”——个总是发誓，不在乎老师的父亲。“孩子们，今天玩得好吗？推一下车，该死的电池又坏了。”
有些时候你们相处很不愉快，他怒发冲冠，说了让你难堪的话。他声音很大，武断至极，无法控制——哪怕去上广播节目，讲事情就像他亲眼看见了一样，总是引发争论而不会冷静。“我不是黑人，也不是同性恋，但我喜欢喝酒，这也就是别人觉得我有趣的地方。这他妈跟艺术毫无关系，你这个无知的浑蛋还是去找你亲爱的事业和你牛津的同事去吧！快点，如果天赋不是聚集在你的屁眼里，你才不会意识到它们呢。”然后一片安静，而后是道歉。有时你只是想让他表现得正常些，保持一会儿沉默。你也会拌嘴和争吵，你的叛逆也有几年了。
但在你十六岁之前，不管你骂人、平静下来、心情愉快，还是出国旅行时，你没真正明白过这种叛逆因何而来。
因为不喜欢父亲，你也讨厌自己。你总是想像母亲那样坚持禁欲或是像丹尼那样拥有包容的心。你弟弟与父亲的亲近让人非常羡慕。做和父亲一样的事情，喝着家酿的烈酒，酩酊大醉；在超市跳舞，大声地读诗；毫不畏惧，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加入一群疯狂的人，与他们一样；疯子一般把自己打扮成国王。丹尼对这些毫不介意，他可以一直这样。他有着家中的激情和自己无尽的游戏精神，有着对豪饮和杂草的无限热爱，有着对自由和确认生命意义的热切追求。
甚至在最近几年，鸿沟依旧存在。“威尔斯让我们回家等盖伊·福克斯，你弟弟会打电话告诉你，他在计划举办大型舞会，他已经在沼泽地上建好了议会。嘿！来吧，一定会很有趣的。我会做一个迷你的布莱尔放在屋顶上，他屁股下是火箭。”你或许是艺术家，但同时也是个骗子。丹尼才是真正的行家，像那弯弯的树上即将掉落的苹果。
你是步行去画廊的。路上，越过被狂风拉紧的石南丛，总有非常令你满意的东西值得你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下去，这就是你每天都对自己说的。虽然这里不像你长大的地方，没有潮湿空气中那令人精神振奋的滴答声、美丽的视野和返老还童的肌肤。但是作为交换，这里有生命中更值得你四海为家的东西——不错的薪水，机会，还有能在凌晨四点钟买到的外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