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我都知道。”盛宣怀心想,董氏这想法也未免太过天真,别说自己目前宦途上撞了个钉子,就算真的得意起来,自己是长房,又怎么能撇下一大家子人说走就走呢?但此时此刻,他只能温言安抚,一边摩挲着董氏的背,渐渐地动了情,在她耳边轻唤了一声:“婉贞。”
谁知道董氏立即直起身来,一脸戚容,好容易才绯红了脸回到:“今个儿不行。我这几个月身上一直不爽,大夫来看了,说我是气血不足,最近又流红,做不得那种事儿的。你还是到外厢房去睡吧,我已经让丫鬟把床给你铺好了……”
盛宣怀怔在了那里。
糊里糊涂在苏州家里过完年,为了不违背父命,盛宣怀还装模作样地看了几天书,可那些时文荟萃、论语老子在他眼里都是索然无味之物,又因为家务纠纷徒添烦扰,才过完初八就向盛康告辞,说是要回上海淮军营务处任上,这个理由盛康也不好阻拦,没过几天便动身离开了苏州。
但盛宣怀没有直接回上海,而是先到了南京,他本想到接替何璟署理两江总督的张树声门上拜见,但投过去的名帖又被退了回来,说是总督府也封印放假,要到正月十五之后才会客,无奈之下,盛宣怀只好打发送行的家人先回苏州,自己在南京的“大有豫”钱庄分号住了下来。
屠子良留在了苏州,便只有张德生跟在身边,盛宣怀在南京并没有多少亲朋旧故,只是随便走了几家和盛康先前有来往的人家,除此之外便窝在自己房间里读书养性。
眼见着这天已是正月十五,天上蒙蒙飘着小雪,盛宣怀百无聊奈,正在书房里翻看年前的京报和上海才创刊的申报,厚棉缝的帘子一挑,张德生呵着白气进来了,笑嘻嘻地问道:“大少爷,今个儿天气还真冷——您看晌午给您预备点啥?”
“随便弄点就是,又不是过什么大节。”盛宣怀头也不回,还在仔细看着申报上关于轮船招商局开设的消息,自言自语道,“伊顿、永清、利运、福星、伏波……一口气买了五条船,却连漕运都还没谈下来,老朱这弄得……”
张德生还未来得及答话,一个下人闯进来,叫道:少东家,刚有人送了个请客的帖子来——”
“干什么!冒冒失失地!没见少东家在用功?一点规矩都不知道!”张德生恼羞成怒,劈手把帖子夺了过来,还在喝道,“什么帖子?不知道好生——”岂知拿着帖子才看了几行,他声调都变了,“——哟!少东家,是吴大廷的帖子!”
“吴大廷(1824-1877,曾任台湾道)?”盛宣怀略感诧异,自己和此人并没有多大交情,把帖子取过来一看,只见上面两行小楷写着,“元宵佳节,聊备薄酒一桌,以贺新春,特投贴相邀,万望午后移驾得月楼,恭聆教诲。愚教弟吴大廷顿首。”
“得月楼在哪儿?”
“原来是摆在得月楼!吴道台果然是大手笔!少东家你不知道,这得月楼是南京秦淮河边天字第一号的酒楼,那气派、那档次!不是达官显贵,连位子都订不上!听人说,简简单单一顿饭,花上个千八百银子都是稀罕事儿!”
“哦?这么大气派?”盛宣怀本不想去,但一听张德生吹得这么玄乎不由得来了兴致,转念一想,吴大廷此人也是略见过几面,虽没有深交,但他之前在南京也算是红人,不如略微笼络,也是给日后留个地步。便笑道:“这倒还值得一去。”
得月楼就在秦淮河边上,紧挨着金陵十八景之一“长桥选妓”的长桥。两层楼的格局,底下一层朝着马路的大门迎客,后边挨着河水又搭了个水码头,方便水路上来的客人。今日是元宵,自然装扮得金碧辉煌美不胜收。
约莫三、四点钟的样子,盛宣怀接到吴大廷第二次来催请的帖子,便打轿来了得月楼,上了二楼包房,早已有四个人等在那里。为首的,自不必说是综理江南轮船操练事宜的布政使衔道员吴大廷,五十开外的人,头发有些花白,精神却好得不行,红光满面,见了盛宣怀就堆满了笑道:“失迎!失迎!”
接着吴大廷挨着介绍,一位二品顶戴武官服色的姓羊,是江南练军副统领,总兵衔的;一个短胖子姓程,也是道员,如今是牙厘局总办。独独有个没穿官服的精壮汉子,大冷的天,却就穿着件玄色祥云棉袍,外边罩着件褐色狐皮无袖褂,在几个顶翎辉煌的官员中显得甚是扎眼。
吴大廷特特介绍到:“这位是张先生。”
盛宣怀略觉诧异,以吴大廷在江南官场的地位,不称此人姓名,却称为“先生”,可见尊崇。而此人孔武有力、面庞黝黑,又决不是师爷、幕僚一数路色,只好先敷衍道:“见过张先生,不知先生在何处恭喜?”
“先生不敢当,敝人家里排行老二,就叫我张二好了。”姓张的汉子微微一笑,却不行礼,只抱拳略微一拱,道,“谈不上什么恭喜不恭喜的,不过在漕运局、海运局帮衬些公事。”
吴大廷忙上来解释:“张先生这是过谦!盛道,你不知道的,张先生是江南漕帮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在金陵,那是有呼风唤雨本事的!”
“过奖,过奖!”张二也不多话,只略微一笑,轻一摆手。盛宣怀倒是上了心:此人看来是郁四这路人物,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的,找机会倒要好好亲近亲近。
接下来其它几位客人陆续到来,无非是金陵城中各处要紧差事的总办、观察,大多是些道员。其中有个商人打扮的,脸上都是麻子,羊统领一见到他就打趣:“赵大麻子,这几天怎么又多了几颗?别是在外面偷腥,被你婆娘晓得了,泼了你一锅油?”
这赵大麻子不仅不恼,反而上来巴结道:“军门大人说笑了。我赵某人就是想采些野花野草,没军门指点迷津,还不是个胡乱下嘴?军门哪天得空,再带小的去开开眼界?上次那个尼姑庵还真不错!”
“滚你妈的蛋!”羊统领笑着踢了他一脚,转过去对牙厘局的程总办道,“这赵大麻子就是个不识货的!上次去藏云庵,那么多小妮子他看不上,抱着住持就开啃……”
这话引得众人一阵大笑,盛宣怀看不惯这帮官员如此出言秽淫,只好装作没听到,端起茶杯来喝茶,冷不防赵大麻子凑到跟前来问道:“这位老爷面生,是才分省到江南来的吗?不知在那个衙门发财?”
盛宣怀尴尬一笑,答:“我是直隶的,不过在上海淮军营务处。”
“营务处!”赵大麻子惊得嘴巴都合不拢,“那不是采买军装的地方吗?可是要发大财的!”
盛宣怀还想不及怎么打发这个厌物,在一旁的张二冷冷发了句话:“赵大掌柜,你疯发完了没有?”
赵大麻子一扭头,立即像蔫了的茄子样,啰嗦着回了句:“是,是,张爷……”便知趣的回到羊统领那去了。
接下来便是开席,加起来一共是八个人,坐了张圆桌,吴大廷和程总办硬拉盛宣怀坐了主客的位置,吴大廷陪着,一边是张二,总兵衔的羊统领反而落到个第四的位置。
菜流水样端上来,无非是些满汉八珍之流,不过收拾得细致,口感甚好。吴大廷做主人的,挨着喝了满杯,无外扯些江南官场逸闻趣事而已。菜上到一半,一人端上来一盅鱼翅。盛宣怀还未下口,赵大麻子已经嚷了起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什么货色?也敢端上来?”
店家连忙赶来,赔着笑脸道:“赵爷,这是八珍鱼翅煲啊,您老常来吃的,咱哪儿敢偷工减料,不是和平日里一样的吗?”
“八珍鱼翅煲?”赵大麻子端起架子呵斥道,“那不过是平常吃着玩儿的玩意儿!能拿来请吴道、张爷吗?你眼睛都长到后脑勺去了?我要的是当朝一品盅!拿这来糊弄我?”
店家看了眼吴大廷,面露难色,好容易答道:“你老原本是点的当朝一品盅,可吴道台来看过菜单后,说是太费,划掉了——”
赵大麻子转向吴大廷,脸上说不出的谄媚,假抱怨真逢迎道:“吴道,您老人家这就是不给兄弟面子了!一年到头,好容易找个机会同各位老爷们聚一聚,欢喜欢喜,您这金笔一划,这正月十五可就少了味道了!”
吴大廷笑言:“我还不是替你心疼钱!当朝一品盅,五百银子一碗,你当是泼出去的水吗?”
“怎么提钱呢?怎么提钱呢?”赵大麻子一副不胜惶恐的样子,“各位老爷平日请都请不来,好容易巴结到吴老爷有这个面子!既然说好了今天这顿饭我付账,我赵大就要斗胆做一回儿主!这个,撤了!重新上一品盅!”
“对!吃他娘的一品盅,老吴,你给这狗日的节约了,他还是不拿去填老鸨的荷包带!心疼个屁!”那边羊统领喊了起来,赵大麻子满脸堆着笑回了句,“还是军门爱我!”
得月楼的店家其实早就把当朝一品盅弄好了,也早已猜到会有这一出,此时巴不得多卖几千两银子,反正这撤下去的八珍鱼翅煲还不是照样算在账上,答应一声,忙下去吩咐了。
这边盛宣怀终于知道,吴大廷请客其实也不过是个噱头,他也是慷他人之慨,不由得起了好奇心,偏过身去,小声问张二:“请教,这赵大,到底是个什么来头?简直不把钱当钱样的?”
“他家是世代盐商,如今又巴结着吴大廷,做起了军装买卖。家里少说有个百把万银子的底子。”张二低声回道,又加了句,“其实张制军很有些看不惯他的作派,不过吴道替他遮挡着罢了。”
“哦!”盛宣怀微微点头,不过倒不是在心赵大麻子如何如何,而是觉得张树声对下面一个盐商有何看法,张二都了然于心,更可见此人在江南官场的手段,于是结交之心更重,便又问道:“不知张二爷可认识上海沙船帮里的郁熙绳?”
“郁四?熟啊!”张二微想想,道,“论起辈分呢,其实我和他叔父郁老爷子是一辈的,他该叫我声叔。不过大家都是道上的朋友,年龄又相仿,彼此见面也都是兄弟交情。盛道同熙绳也熟的?”
“在上海多有往来。郁老爷子那里,也很有过几面交情的。”
“那就难得了!”张二狠狠点了下头,“郁老爷子这几年闭门不出,寻常人是难得见他几面的。就是我,也总有两三年没有见过了。盛道你能得郁老爷子垂青,一定是不简单的人物。”
“过奖,过奖!”和郁四及沙船帮的交情,算是盛宣怀一件得意的事情,但此刻他要故作姿态,忙摆手道,“哪儿谈得上垂青?老爷子是前辈,我做后生的只有瞻仰的份儿,谈不上高攀——”
“盛道和张先生说什么讲得如此有趣?”这边吴大廷过来凑趣,张二笑着回道,“没什么有趣的,不过说些江湖上的消息罢了。盛道原来也和我们漕帮有渊源的,人也很漂亮,我这里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
吴大廷略一愣,旋即笑道:“看来张先生和盛道很谈得来,这就很好了!”
正闲扯间,得月楼的“当朝一品盅”已经端了上来,每人除了一盅鱼翅之外,另还有一玻璃海碗装的清水。盛宣怀先头不解,待舀了一勺鱼翅喝了,才知道其中妙处:这当朝一品盅乃是得月楼的不传秘法烹制,极耗火候,得烹制三天三夜方可出炉,已经炖得见不到一丝鱼翅,入口即化,要不用清水漱口,这浓稠的胶质非把上下牙齿黏住不可。
“日他妈妈的!”那边羊统领已经三下五除二喝完了鱼翅煲,漱了口叹道,“真他妈是好东西!可惜就是太贵,要不是赵大麻子请客,一年到头也打不了几次牙祭的!”
“承蒙谬奖!承蒙谬奖!”那赵大麻子几乎就坐不下来,在座的哪个官员给他说话,他都要起身回答,简直屁股就沾不上凳子,左右应酬,殷情得了不得。
鱼翅吃完,众人都吃了个七八分饱,就四处闹着喝酒。赵大麻子又拿出付主人的样子道:“清坐也对不起这么个日子,要不开个局子?”
“使不得的!”吴大廷摆手道,“张制军最烦这一套,抓住现行是要记大过的!”
“哪儿会有的事儿?”赵大麻子大包大揽地说,“开局子只是清唱陪酒,又不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况,别人要记大过,你吴老爷在制军面前如此吃得开,怎么会有事儿?”
吴大廷笑笑,不置可否,也就等同默认,这边赵大麻子忙着就招呼开局,要纸写局票,一个个挨着写过去,盛宣怀自然推脱没有相熟的,不叫。到了羊统领,他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了两声,道:“赵大麻子,今天老子要给你出个难题!老子今天谁都不叫,要叫就叫清韵楼的阿国、阿蓉,两朵姐妹花!你有本事把她俩叫来?我告诉你,赵大麻子,你他妈不就巴结着我,指望今年在你这儿多买些军装嘛?爷今天就放句话在这儿,你要把她俩叫来了,你的事儿就算妥了!怎么样?”
“好!”羊统领话音刚落,在座一群人早已欢声雷动,除了个不知就里的盛宣怀又去问张二,“什么阿国、阿蓉?动辄以军装买卖相许,至于到这个地步?”
张二微笑着摇摇头:“盛道你是有所不知,秦淮风流,自古名妓辈出,历来有选花魁的例子。这清韵楼的阿国、阿蓉两个是亲生姐妹,国色天香,难得的是姐姐先选了花魁,第二年妹妹又当了花魁,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如今是金陵最红的角儿,别说咱们这些人,就是前头江宁将军宴客送局票,她俩都没来呢!”
“有这等事儿?”盛宣怀惊讶地摇摇头,一副不信的模样。那边赵大麻子已是笑得两个嘴角都翘到耳稍去了,一脸的麻子挤到一处,忙不迭地答应道:“我的军门爷呢!有您这句话,别说这两朵姐妹花,就是您要点嫦娥,我也给您老把她从月亮上给拽下来!”
说完,道声:“抱歉!”便转身忙着催人去了,一会儿进来,得意地笑道:“妥了!都妥了!姐妹花那里,我亲自安排妥当人去的!一会儿准来!”
果不其然,一会儿就有收到局票的女子到场,一个个都是浓妆艳抹极尽妖娆,到了场子里便和相好裹成一片,莺声燕语不绝于耳。盛宣怀则淡然处之,不时同张二闲聊两句。
不知觉间过了两个多钟头,天都黑尽了,姐妹花还没有到场,赵大麻子急得坐立不安,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两瓣屁股哆嗦得跟粉条儿似地上蹿下跳,羊统领和程总办拿他取笑了好一阵,他也急得没法。
好容易又等了半个多钟头,门帘一挑,店家的伙计进来说了声:“阿国姑娘来了。”
盛宣怀定睛一看,只见门口进来个颜色奇绝的女子,甫一进屋便是艳光四射,满屋人都站起来,高呼:“好!”连盛宣怀都觉得,此女果然姿态万千,不愧花魁之名,实在想不到烟花场中竟真有此等绝色。
那阿国进了屋先道个万福,因局票是羊统领写的,特特坐到羊统领旁边,羊统领已是笑得合不拢嘴,亲手斟了杯酒道:“我的小亲亲,你可来了!来,先喝了这杯酒!”
阿国端起杯子,用袖口掩着,轻轻沾了一口便放下,笑道:“晚来总比不来的好,你们各位玩得尽兴就是,何必苦等我一个人?”
“小亲亲,你不来,谁个玩得起来呢?”羊统领说着便厚着脸皮朝她双手上摸过去,阿国一缩,但到底还是被他一把拽在手里,只好赔笑道,“这年关过节的,四处都要应酬,谁都得罪不起不是?刚才在金陵春,还不是陪刘大人招呼客人。”
盛宣怀在一旁着实看了阿国几眼,离得近了看得真切,越发觉得她美艳绝伦,连自己都有些心跳气喘,只好拿出克制功夫,低下眼睛,但阿国那口软浓的金陵官话却还在耳边响起:“你们几个大人现在玩个什么花样呢?”
赵大麻子忙张罗着:“这不等你来了,好再定么?伙计!换菜!上酒!——阿国姑娘,你的家伙呢?怎么没带来?”
阿国脸微微一红,顿一顿说道:“到处都忙得很,琵琶还放在金陵春呢,我也不过过来转转局,坐一会儿就要回去的。你们几位大人该怎么玩就怎么玩,顾不得我的。”
“那怎么行!”羊统领已经翻脸了,“这什么规矩?哪个刘大人?织造局的刘兴么?他那里是局,我这里就不是局?什么叫来转转?我们这里是庙会?兴逛一会儿就走么?”
阿国有些为难,辩解道:“羊军门,这不是局不局的事儿,人家刘大人是有约在先,而且先头也是说好了过来坐坐就走的,不然我还脱不开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