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灭亡之后,中国进入了五代十国,虽说是个乱世,但和日本的往来却一直都没有中断。
当时日本人来中国的主要目的已经不再是学习制度律令了,而多是为了搞贸易赚钱,顺便倒点稀罕的文物珍贵的药材回去,再有就是宗教方面的交流和学习。
话说在公元927年时,一个叫宽辅的日本僧人造访了位于后周济州(今山东省)境内的一座寺庙,在该庙里,他和一名法号义楚的中国和尚交谈甚欢,在宽辅离去后,那位义楚和尚把从对方那里听来的各种日本见闻,结合自己平日里对日本的了解写成文章,编进了一本叫《义楚六帖》的着作中。
在这本书里,义楚是这样描述日本的:日本国亦名倭国,在东海中,秦时,徐福将五百童男、五百童女至此国,今人物一如长安……又东北千余里,有山名“富士”,亦名“蓬莱”……徐福至此,谓“蓬莱”,至今子孙皆曰“秦氏”。
这是两国历史上第一次将徐福和日本联系在一起的记载。
先从《义楚六帖》说起,此书对后世的影响非常大,特别是关于徐福的那段记载,在之后几百年里,无论中日,但凡有人持徐福东渡的目的地是日本这一观点的,其理论基础和认知根源,几乎都来自于这本书。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徐福去日本的故事也被增添了新的内容,那就是很多人认为,徐福不光是去了日本那么简单,在去的同时,还把华夏文明给带了过去。
像北宋文豪欧阳修就有诗云:“……传闻其国居大岛,土壤沃饶风俗好。其先徐福祚秦民,采药淹留丱童老。百工五种与之居,至今器玩皆精巧。前朝贡献屡往来,士人往往工辞藻。徐福行时书未焚,逸书百篇今尚存。……”
在诗中,欧阳修不但肯定了徐福到过日本,还坚信他东渡时带走了大量典籍,这一举措使得中国在遭秦始皇焚书坑儒时的损失被降低到了最小,至少那些被烧掉的书,有很多都在日本被保存了下来。
应该讲,欧阳修的观点在日本很是受用,尤其是后半段,居然真有日本人借此公开表示,孔子全经,唯存日本也。
对此我无话可说。
此外,元朝的学者吴莱,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明朝大臣宋濂等人,也都认为徐福东渡到了日本,并且为那里带去了文明的曙光,同时,这些人也各自留下诗赋文章,以表心思。
除了中国历朝历代都留有白纸黑字之外,日本方面对此也有不少的相关记载。
不过话得说回来,尽管日本人里头持徐福到日本这一观点的并不在少数,但他们基本上都是受了中国人的影响,能够有自己独立思考然后写成着作的,数来数去也就一本,叫《富士文献》。
这本书的成书时代至今已不可考,主要内容是说徐福东渡日本列岛,给当地传来了耕种技术和医药知识以及其他文化工艺,并且还在日本繁衍了子孙后代。
全书通篇由万叶假名和汉字写成,而作者据说不是别人,正是徐福本人。
估计藤原时平要知道了这本书的存在,多半会不高兴的。
而在这一系列雷同的观点之中,在中国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当属大清同治年间的驻日公使馆一等书记黄遵宪,他不仅认为徐福最终目的地是日本,并且还提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新观点:徐福就是日本历史上的第一位天皇——神武天皇。
根据黄遵宪的推理,日本的天皇一直都自称自己有神力,并能通过祈祷拜神来呼风唤雨——这说穿了不就是跳大神吗?不正是徐福的老本行吗?
而天皇之所以自称是神,自诩能和神对话,不光是要以此将自己对日本的统治合理化,更可能是出于一种祖传的职业习惯——由老祖宗徐福代代相传下来的职业习惯。
就好像尽管今天我们绝对不会有人再每年给学校送肉干了,但却也仍旧沿袭了当年孔子的说法把学费叫做束修,这是一种烙印式的习惯。同理,即便已经是国家政治领袖的日本天皇,因为其祖上乃是拜神方士出身,所以子孙后代也念念不忘在治国的同时拜神祭神以及以神自居。
说句实话,这是一个非常牵强且不靠谱的推理,黄遵宪自己也明白,所以他同时也给出了相关证据,那便是三神器。
所谓三神器,指的是象征天皇正统身份的三样神器——八咫镜、八尺琼勾玉和天丛云剑(也叫草薙剑)。
黄遵宪认为,三神器其实都是中国秦代的制品,徐福东渡日本后,将其作为了皇家的象征。
所以,徐福的最终目的地是日本,而且还当上了天皇——就算退几步讲,也应该是徐福船队中的某一个人,成为了日本第一代天皇。
该说法一经出口立刻被广泛转播,一百多年来势头不减,无数民族主义者因此而虚荣心爆表,纷纷以上国子民自居,连骂架的时候都不忘精神胜利法一下:“要不是当年徐福东渡传来文明,你们今天还得那啥那啥那啥呢。”
一切的证据,似乎都表明,徐福极有可能去了日本,而且还极有可能是日本最初的统治者,或者是日本文明之祖。
这是真的吗?
我们一条一条地来分析吧。
首先是《义楚六帖》里的那段话。
这话虽然挺长,但真正涉及主题的只有两点:第一,徐福到了日本之后,把尚无名号的富士山命名为蓬莱山;第二,徐福和他随行的那伙人在日本繁衍子孙,并称秦氏。
富士山大家都知道,是日本的国山;而蓬莱山则是中国传说中的仙山,据说上面住着神仙,不过虽然着名,但千百年来却并无一人知道此山究竟在何处,书里也一般只能讲个大概,说是在渤海那里,当年汉武帝曾东巡寻找,费了很大的工夫却仍是一无所获,只能在渤海海边造了一座小城,命其为“蓬莱”,聊以安慰,那就是现在的蓬莱市。
而蓬莱山与富士山这两座山之间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他们在上古时代都以盛产长生不老药而着称。
蓬莱就不说了,徐福正是冲着药才东渡的;而富士山,其实还有个名字,叫不死山(日语中富士音近不死),能得此名,全都因为盛传那里出产不死之药。
那么,蓬莱山有没有可能就是富士山呢?如果两座山其实是一座山的话,那徐福到日本起山名这一行为自然也就能说得通了。
很遗憾,虽然至今也没有人知道蓬莱山到底是哪座,但至少可以肯定它绝非富士山。
中国方面自不必说,除了义楚之外基本就没什么人把富士山当蓬莱山的,倒是有人把整个日本都认为是蓬莱仙岛的,或者将其称为瀛洲。
瀛洲是和蓬莱齐名的仙地,自古就有蓬莱、瀛洲、方丈,并称三神山。
说到这里就有必要来辟个谣了。
由于瀛洲这个叫法,故而使得很多人都浮想联翩:徐福当年要去仙山求药,虽然主攻目标是蓬莱,可瀛洲也是跟蓬莱一个级别的地方啊,肯定也住神仙、产神药不是?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徐福到了日本之后以为自己到了瀛洲,于是便以仙山作为其别称呢?
个人认为是完全不可能的。
因为瀛洲从来都不是日本的正规叫法,正确的应该叫东瀛,而东瀛的意思指的是“位于东面大海上的国家”,和仙山瀛洲无任何瓜葛,并且东瀛二字一般认为是清朝才开始有的称呼。
而日本那边,也从来都不觉得富士山就是蓬莱山,早在公元10世纪初,蓬莱山和富士山就作为两座不同的山同时出现在日本的一本书中。那本书的名字叫《竹取物语》,是日本最早的物语文学作品。
所谓物语文学,其实也是国风文化的产物,正经的说法是日本特有的一种古典文学体裁,在文字表达形式上,受了中国六朝以及隋唐时代传奇文学的影响,其巅峰之作我们提过,就是《源氏物语》。
《竹取物语》的故事是这样的。
很久很久以前,日本的某个地方住着一个以砍竹子卖竹子为生的老头。有一天,老头又带着砍刀上山谋生了,在奋力砍倒了一棵粗大且冒着五彩光芒的竹子后,他惊异地发现,里面居然睡着一个女婴。
老头认为这是天意,于是便把那婴儿抱回家中抚养。说来也怪,自那天起,他每天都能在那根被砍剩了一半但还依然冒着光芒的竹筒里找到些许黄金。久而久之,他们家脱离了贫苦,奔向了富裕的康庄大道,而那个女孩也越长越漂亮,仅仅三个月,就女大十八变地从婴儿长成了亭亭玉立远近闻名的美人。
老人给她取名辉夜姬。
美人的出现当然会招来追求者,听说了辉夜姬的美貌之后,下至地方上至中央的各路王孙都纷纷前来求婚,不过却无一例外地被拒之门外——他们的遭遇相当一致,连姑娘的面都没见上一回就被挡了回去。
然而,还是有五个人坚持了下来,他们都是权倾朝野、万人之上的王公贵胄,分别为石作王子、车持王子、右大臣安倍御主人、大纳言大伴御行和中纳言石上麻吕足。
这五个人的原型都是日本飞鸟奈良时代权倾一时的大人物,比如车持王子的原型就是藤原镰足的儿子,藤原仲麻吕的爷爷藤原不比等,车持这个名字,是因为不比等母姓车持。
而在物语里,他们同样是五个千万人之上的狠角色。
面对着权贵五人组的死缠烂打,辉夜姬却并不动心,确切讲是不屑一顾,实在被追得紧了,才不得不让人传出话来,说只要你们中间能有人满足我的条件,那本姑娘就跟他来往。
她开出的条件是要五件宝贝:佛祖用过的石钵、蓬莱山的玉枝、大中华的火鼠裘、龙头上的五色玉,还有燕子巢里的子安贝。
佛祖用过的石钵就是如来佛当年盛饭化缘用过的碗,根据故事设定,在天竺国;蓬莱山的玉枝,指的是中国的蓬莱山上有一棵神树,金枝银叶还结出白玉的果实;火鼠裘就是火鼠皮做的衣服,火红色并且放火;龙头上的五色玉就是神龙头上的一颗五色玉珠。至于最后的子安贝,其实就是宝贝——不是金银财宝的那个宝贝,而是贝类的一种,相传燕子喜欢把这种东西放在自己的巢穴里,而人要是有了,只要在生孩子时让产妇紧紧握住,那么必然能母子平安。
你不要小看“母子平安”这四个字,时为公元10世纪,日本婴儿的存活率相当低,即便是大内宫廷的皇后贵妃,生产之时也常常会有生命危险。
所以放在那个时代背景下来看的话,辉夜姬提出的这五样东西,实际上是无上的珍宝。
再说得直白一些,这五个人,压根得不到。
但大伙毕竟是场面上混的,不蒸馒头也得争口气,更何况是绝色美女提出的要求,那作为大老爷们儿更得义无反顾了,所以五人简单分配了一下任务,一人弄一样,之后便各自出发了。
第一个是石作王子,他的任务是搞到佛祖石钵,那玩意儿在天竺国,看过《西游记》的同学都知道,那地方不是那么好去的,故而石作王子想了一个很偷懒的办法,就是让人做了一个普通的石钵,然后用烟熏火烤,营造出一种年代久远的样子,就跟现在造假文物似的,熏完烤完,带上就去辉夜姬那儿交差了,说自己费了千辛万苦,总算是搞到了佛祖当年用过的石钵。
辉夜姬并没有直接面见王子,而是让老爷爷把那石钵拿进了屋,不到五分钟,石钵就被扔出了大门:“转告王子,用这种假冒来行骗,真是有失身份。”
石作王子,失败。
第二个是车持王子,他接到的任务是去把蓬莱山的玉枝搞来。
蓬莱山是神仙住的地方,凡人生得再金贵那也是凡人,上不去的,更别说是跑过去折人金枝玉叶坏人风水了。
所以车持王子很明白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却又不愿意放弃辉夜姬,于是两眼一转,顿时计上心来。
第二天,车持王子就登上了开往中国的船,手下云集码头欢送,煞是热闹。
数月之后,他回来了,同时手里还拿着一根玉枝,敲响了辉夜姬家的门。
和石作王子那会儿一样,姑娘本人没出面,而是让老爷爷前来拿走了礼物。
这确实是一根堪称绝品的玉枝,从里到外不但华美异常还隐约透着一股仙气,所以即便是辉夜姬,也相信了这是真品,并且动摇了,问老养父说,要不就选他了?
老爷爷当然是求之不得,连连点头表示人家既然都按照你的要求完成任务了,而且还是如此地位身份的公子哥儿,你还犹豫个什么?赶紧嫁了吧。
辉夜姬也不得不认可,正当她要屈从的当儿,突然门外来了六个工匠打扮的人,说是有要事求见。
老爷爷问你们有什么要事,深更半夜地跑来见我家小姐?
工匠说我等都是老实本分的匠人,帮人干活却得不到报酬,家里穷得都已经揭不开锅了,久闻辉夜姬天仙绝色,面子广混得开,求姬君帮我们讨回数年的辛苦血汗钱。
老爷爷越发觉得奇怪,说我这儿侯非侯王非王的,你要讨工资也不该请我帮你出头吧?再说了,就算我们家小姐能帮上忙,可又凭什么呢?
众工匠齐声说道,就凭你家小姐现在正在把玩的那根玉杆子是我们做的。
老爷爷一愣。
事情的大致经过是这样的。车持王子非常明白自己去不了蓬莱,即便去了也弄不到玉枝,于是便装模作样地去码头转了一圈后,回家立刻招聘了全日本最好的几位工匠,让他们着手开始打造那传说中的宝物,要说日本的手工制造业也确实是天下一绝,他们只凭着口头传说和记载于书上的些许文字,奋战数月后还真的给造出了一根能以假乱真的玉枝,车持王子大喜,拿着就乐颠颠地送辉夜姬家去了。
只不过他忘了一件事,或者说压根没忘而是故意不做,那便是给那些工匠发工资,人家拼死拼活好几个月,却一分钱都没拿到,当然心里要不爽,于是便想出了跑辉夜姬家揭老底的方法。
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辉夜姬当时就把那根玉枝给横着扔了出去,跟土着人飞回旋镖似的,然后还写了一首相当尖酸刻薄的诗来嘲讽车持王子,并不吝用上了“卑劣”“肮脏”之类的字眼。
车持王子,出局。
车持王子之后是阿部右大臣,他被要求去弄来火鼠裘。
右大臣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但人脉很广,花了五十两黄金朋友托朋友,终于弄来了传说中的火鼠裘,虽说因为不是自己亲自探险弄来的故而也不太清楚真伪,但红彤彤的确是相当漂亮,于是便当成真品给送了过去。
辉夜姬接过之后,顺手就给丢进了火堆:“如果真的是火鼠裘,必然不惧火烧。”
可在一阵刺鼻的臭味过后,那火红火红的裘皮便消失在了熊熊烈焰之中。
右大臣,淘汰。
第四个是大伴御行,他要去取五色龙珠。
大伴大纳言对此表示小菜一碟,当真点齐了人马带上刀枪出海寻找神龙的踪迹。
找了三四天没找着,但大伴御行并不灰心,下令再接再厉,一副欲与神龙试比高的架势。
就在他意气风发的当儿,突然海面狂风大作波涛汹涌,只见那天昏地暗中一条巨龙腾空出海,面朝大伴家的船队扑来,并大喝一声:“来者可是大纳言大伴御行?”
大伴御行双腿打战地点了点头,说我正是大纳言,来者何人?
“我就是你要取龙珠的那条龙,来吧,只要能战胜我,龙珠就是你的!”
此时的大伴大纳言已经吓得都快要尿裤子了,哪还敢跟神龙对战,连忙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说我错了,我也就是随便说说,您千万别当真,咱这就回家去这辈子都不出海了您看行吗?
神龙点了点头:“那就姑且饶你性命。”
说着,便转头离去,海面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大伴御行,弃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