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为撰写魔境传奇而才思枯竭之时,犹如天助般让我碰到了时隔六年刚刚归国的折竹孙六。
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他的出现竟会让我如此兴奋?各位有所不知,这折竹孙六,乃是奔走世界各地,捕捉珍稀动物的猎人。他并非受雇某个固定的雇主,用时髦的话来说是“自由职业者”。会到他那里买东西的人,除了国内有钱有势的收藏家外,还有世界各地的博物馆和学者。而对我这个作家来说,折竹更是个至宝般的人物。
他去过的地方不计其数,这其中有不少是常人不敢踏入的魔境。比如,白天也昏暗无光的海绵性湿土密林、连水银也能被冻住的寒冰高原等等。今日有幸碰见折竹,我便忙不迭地开口问他有关魔境的事。
“海上有没有什么魔境?比如藻海之类的?”
我想给折竹出个难题,开口问道。
我还没听说过海上有什么魔境,如果说是神秘的海岛,那也应该算是陆地。只有在大陆腹地、密林深处、冰川上或者毒瘴弥漫的沼泽中出现的神秘地带,才算是魔境吧。
刚才我提到藻海,其实现在藻海已经算不上魔境。螺旋桨刷刷一转就能把藻海里的怪马尾藻给切得粉碎。墨西哥湾流的正当中,北纬二十度至三十度的海域里就有一片可怕的藻海。
公元前迦太基的航海家哈诺恩发现了这片藻海。帆船驶入藻海后如果海上无风,船舵又被海藻缠住,船员们只能坐着等死。
寂静的藻海就像冥河一样阴森,四周尽是些不知搁浅了几百年的破船。变成白骨的水手靠在那些破船桅杆上。新来的遇难者看到这些便彻底绝望了,有些人还没死就变成了疯子。食物和淡水一天天减少,没饿死也会得败血病病死。死后尸体腐烂,眼球被海鸟啄走,这凄惨的光景听听就觉得吓人。还好现在科技发达,行船不再靠桨,而是威力巨大的钢铁螺旋桨,所以藻海已经不具威胁,算不上什么魔境。
“大海中就真的没有魔境了吗?”
见我如此失望,折竹带着三分嘲笑的口气,对我说道:“喂喂,你也不看看我是谁。像藻海那种古董你还提,你这点见识还能去写魔境小说?要说这海上的魔境……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嗯,至少有三个。”
唉?我一个都不知道,折竹却说有三个?那这魔境——不,应该是魔海——究竟在哪里?称其为“魔海”,定有其不同寻常的地方吧……
难道,是在海图上也找不到的某个地方?
“这魔海嘛……就在太平洋中央。”这话又让我大感意外。
“那地方在东经一百六十度,南纬两度半,从俾斯麦群岛东面出发不足千里,从格林尼治岛出发,向东南方走八百公里就到了。还不知道?就在密克罗尼西亚群岛与以前曾居住过食人族的美拉尼西亚群岛之间。”
“哦?那里叫什么名字?”
“有很多种不同的叫法,但最常见的是新几内亚土人所使用的名字,Dabukku——‘海水漏洞’。”
土人的语言果然十分幼稚,但也十分形象。“海水漏洞”其实是指一片直径数百海里的涡流海域。
这片海域在赤道无风带“热雾之环”的范围内,环境极其湿热。涡流的外围海水流速十分缓慢,但越接近中心地带流速越快。这旋涡比“梅鲁斯托雷姆大旋涡”要大上百倍,而且不是若干个小旋涡的集合,而是单个直径长达数百海里的大旋涡。
旋涡里的海浪有土堤那么高。特别是面向赤道的那一侧,因为地球自转的缘故,海流旋转的速度简直可以用飞来形容。那旋转产生的海浪高达数米,看上去就像是一圈大环礁一样。
最先发现这个大旋涡的是十七世纪的西班牙人。这群冒失鬼没找着澳大利亚,却发现了这么一个怪物。
当他们看见那像土堤那么高的海浪出现在眼前时,慌忙掉转船头向后逃去。
旋涡上笼罩着一层湿热的云雾,有人便称它为“Los Islas de Tempeturas”,也就是“飓风狂飙的群岛”之意。
“原来如此。”我越听越兴奋,但有一点不太明白,便问道,“群岛是什么意思?难道在大旋涡的中央还有岛吗?”
“是啊,大大小小有七八座岛吧。那些岛屿千万年来与世隔绝,你很想知道岛上有什么吧?”
折竹似有深意地一笑,他的眼神让我感到这其中定有个惊天的故事。接着,他便开始述说起Dabukku中岛屿的情况。
“新几内亚土人把旋涡中心像黑点一样的岛屿误当成了孔穴。旋涡中心要低于海面,看起来就像一个大漏斗一样,所以才叫它‘漏水孔’。”
“哦,太平洋的漏水孔原来是这么来的。”
“是啊,说不定旋涡的中心真有大洞,所以才会形成如此大的旋涡。多年来都没有人成功进入大旋涡里,所以也没有人知道真正的成因。
“一九一二年,当时德国新几内亚公司组织的探险队想挑战‘太平洋漏水孔’。这次探险让现代人第一次领略到了魔海的恐怖。漏水孔海面下是一片暗礁,无论是纵向突破还是顺流前进都十分困难。船身太重或者阻力较大的船,比如汽艇只要开进去就被暗礁凿穿。最后探险队只能乘坐最原始的划桨独木舟。
“独木舟比汽艇要轻多了,而且船身细长阻力小,转瞬间就被旋涡给卷了进去。如何进旋涡的问题总算是解决了,接下来要考虑登陆那一座岛屿。计划进行到这里还算顺利,但只要进入了大旋涡就无法回头,因为旋涡中无法逆流而上……对于探险队来说,这是一次单程冒险。”
“”……
折竹一直提到“龙宫”这个词,我有些耐不住了。这小子肯定隐瞒了很重要的事。
“在探险队面前还有一大障碍。刚才我也说过,这里的环境极其湿热。‘太平洋漏水孔’又是个大漏斗形状,海面温度变得极高,蒸气甚至能遮挡住太阳,四周暗无天光。探险队员们称这种现象为‘海潮空洞’。
“那时探险队还做了一个试验。他们把装有大蚜虫的箱子放入海中,顺水放入蒸腾的海面。当时的空气温度大约有摄氏四十五度。大约过了十分钟后,他们把箱子拉上来,发现大蚜虫的体温居然也变成了四十五度。你想想,如果人类的体温变成四十五度,那脑子会被烧成什么样?”
“我想象不出来,那里大概是地球上最热的地方了吧。”
“嗯,就算不考虑温度,乘坐独木舟进入大旋涡。独木舟以每小时三十海里的时速顺着海流漂到离外海最近的岛屿大概要花费半天的时间。这半天时间内,独木舟一直在飞速转圈。每小时三十海里……坐在上面的人还能有命吗?虽然我不是医生,但我想一般人肯定是没命了。”
“我懂了。”我放下笔记,失望地对折竹说道,“我懂了,只要人还是血肉之躯,就根本无法进入‘太平洋漏水孔’。那你说了半天不是让我空欢喜一场吗。”
一听这话,折竹突然收起之前悠然的表情,有些不高兴地说:“喂喂,让人把话说完好吗?正传我还没开始说呢,这只不过是个引子。我这就将‘太平洋漏水孔’的秘密告诉你。”
“是……是吗?”
“嘿嘿,凭你当作家的直觉,应该早就猜到‘太平洋漏水孔’里肯定藏有什么秘密吧?虽然我没去过那里,但我认识一个去过那里的人。他是当时唯一的生还者,和我有一段奇缘。”
“哦!他是谁?”
“那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
五岁孩子?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各位读者一定以为自己看错了吧?五岁,的确是五岁。这篇《“太平洋漏水孔”漂流记》里的怪事,还真是层出不穷啊。
大正三年的秋季,商人们都筹划着在海外市场大捞一笔。这其中就包括折竹的内兄,他在海外开了一家南海商社,也就是后来的恒信社。
一艘小帆船正乘着东风在赤道上破浪前行。这艘装有辅助发动机的“海鸥号”载重量大约有五百吨,货船舱内堆满了杂货和磷矿石。
年轻人憧憬海上生活,认为这非常浪漫。帆船主帆倾斜,说明船身正在海面上疾驰。寂静的南海之夜,耳边除了浪花拍打船体的声音和引擎的轰鸣声外便什么也听不见。仰望天空,可以从两块帆布的中间望见那美丽的南十字星。折竹在采集珊瑚礁时,也曾被这番美景所陶醉。北风不能总让他们搭便车,行驶了一段路程后,帆船驶入了赤道无风带。
“太吵了,船长。”折竹有些懊恼。
“这辅助发动机运转时的声音就像是地狱里在开舞会。唉,天气这么热,我都有些头昏脑涨了。啊!那是?!那是什么!”
折竹在桅杆的下面搭了一个帐篷,他一个挺身从帐篷里站了起来。帐篷外的海面上腾起一层热雾,四周无风无浪,浓蓝的海面也褪去了颜色,让人在一瞬间误以为天地被揉成了一团。
折竹在左舷四五十米远的地方看见了奇怪的东西。一眼看上去很像环礁,但环礁并不是这种颜色。也不像是岛屿,因为如果是岛屿,附近的海面上应该会有漂浮的椰子。
“那个啊。那就是‘太平洋漏水孔’里的旋涡。外形像环礁一样边缘朝外凸起,只要进去了就别想出来。那可是太平洋上有名的魔境啊。”
船头传来了尖锐的叫喊声,一个在桅杆上的水手用他的铜锣嗓子大喊道:
“前面有怪东西!右舷八点方向……一只鸟正抓着像笼子一样的东西。”
话还没说完,那两只鹈鹕就被打了下来。一个水手把那只用葡萄藤做的笼子拉上来一看,吓得急忙向后跳开。笼子里究竟有什么?众人上前一看,竟发现笼子里是一个没穿衣服的可爱男孩。他好像处于昏迷中,呼吸十分微弱。这不是在做梦吧?这附近可没有岛屿,海面上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被笼子关着的男孩?
所有人都像喝醉了似的盯着这只笼子,于是就发现了系在孩子身上的一封信。船长取过信,看了一眼就把信交给折竹。
“好像是用德语写的。”
“哦,我瞧瞧。这上面写的是:‘我成为了这孩子的代理父亲,和他生活了一个月。我们在‘太平洋漏水孔’里。德国人,丘奈。”
“太平洋漏水孔”——众人听到这几个字就感觉脸上像突然被人揍了一拳头似的。但这孩子应该是怎么跑到魔海中去的,又是怎么出来的?所有人都像傻了一样站在烈日下一动不动。
孩子被送进船舱休息,而折竹一脸凝重,就像正在做一个还没醒的噩梦。他爬上桅杆,眺望帆船左面正在远去的“太平洋漏水孔”。
究竟是人在倾斜还是海在倾斜?不用考虑这么多,反正连做梦也想象不出的奇景如今就在眼前。远方海水喷涌出苍蓝的水柱,大漏斗的涡纹内暗藏着像兽牙一样的礁石,这只是能观察到的,旋涡深处雾气氤氲的地方肯定有更为骇人的奇观。烟雾彼端传来轰隆巨响,那是“太平洋水漏”的中心在咆哮……
写这封信的德国人弗里德利·丘奈是德国新几内亚拓展公司的青年干部。他曾是知名的龙骑兵中尉。自从前年加入了柏林人类学协会组织的新几内亚探险队,便对南海发生了浓厚的兴趣,退役后进入新几内亚公司。这个男人是个运动健将,拥有如羚羊般均称强健的肢体。如果给他戴上一副单片眼镜的话,看上去就是个典型的贵族士官。
五月份,丘奈突发奇想打算划独木舟出海。他的目的地是德属新几内亚弗西亚哈四千里外,一座名为“Vai l ima”的岛屿。《金银岛》的作者斯蒂文森就葬在那里。丘奈驾驶的独木舟经过改装,船身两侧装有绑着浮筒的长杆,用以抗击大浪。
于是他就驾着这么一叶扁舟出海了。丘奈差不多在海上待了四个月,他充分体会到了航海冒险的乐趣,打算回家稍作休整。
九月二日的夜晚,丘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弗西亚哈。
——故事要从这里说起。
丘奈划着那条扁舟从土人在水上搭建的“Maraibo”小屋间穿过,船头一头扎进红树林边上的泥潭。往返八千公里的旅途总算到达了终点。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海岸边的哨所,走进屋内。
丘奈有些诧异,出外旅行的这段时间里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德国士兵都不见了,睡在哨所里的都是些从未见过的士兵。那身军装应该是波利尼西亚群岛的土人士兵。
“怎么回事,我们国家的士兵都到哪儿去了?这些怪家伙是什么人……”
他的目光随即转向墙上的布告,读了一段脸色就变得煞白。原来这块殖民地已经被濠州舰队给占领了。读到末尾几行,他气得血都涌上了脸颊。
感谢当地民众协助我军抓捕德军守备队长冯·奥森。你们饱受德国人的虐待,现在是翻身的时候了。冯·奥森和他的残部家属都逃入密林时,是你们向我军通报,让我军能将其一网打尽。我军不会忘记你们的情谊。濠州军与你们约定,一定会实施善政。
但是,禁止你们去捡队长夫妇以及他们的儿子还有白人士兵的首级。
丘奈眼前一黑,几欲晕倒。他想到好友冯·奥森和他儿子威利的惨死,积聚的怒火开始猛烈燃烧。
太没有人性了!就连一个五岁的孩子都不肯放过。或许杀死他们的是那些积怨已久的土人,但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罪魁祸首就是贝雷斯福德。
仅仅过了四个月就失去了安身落脚的地方,丘奈现在的处境就像是浦岛太郎……尽管目前他的处境也很危险,但好友一家的惨死让他茫然若失。
我要杀了你!贝雷斯福德,你这畜生!我一定要杀了你!
丘奈的心中只有复仇,正巧当晚月黑风高,脚步蹒跚的丘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守备队长的官邸。窗门大开,屋内有一星灯光闪耀。墙上挂着儿童戴的小丑帽,桌上放着玩具喇叭和模型海盗船。
“太好了!”他在心中喃喃自语。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没想到贝雷斯福德这家伙竟然也有儿子……这真是天助我也。只要能复仇,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把那个躺在小床上的孩子抱起来用毛巾被那么一裹,就带着他乘上小舟,如离弦之箭一般离开了弗西亚哈。
丘奈划船驶向漆黑的大海。那孩子似乎没发觉自己被陌生人从父母身边带走仍旧睡得很香。
这个孩子有罪吗?!即便是以复仇的名义,但也不能杀死一个无辜的孩子。
冰凉的海风让丘奈恢复了理性,他感到十分愧疚,开始同情起那孩子的处境。
现在该怎么办?
应该马上把孩子送回家去。
丘奈本来就是个喜欢孩子的人,他拉开毛巾被,想看一眼那个孩子的长相。
旭日东升,星影消逝。一缕白亮的曙光照亮独木舟。丘奈突然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不对,这不是贝雷斯福德的孩子。”他自言自语道。
这不是贝雷斯福德的孩子,他看上去只有五岁,头发乌黑,皮肤是琥珀般的黄色,肥嘟嘟的双下巴看上去十分可爱。这是个黄种人的孩子!丘奈为这意外的发现而惊讶。在摇摇晃晃的独木舟中,他抱起了那个孩子。
“哎呀。”
孩子睁开了又圆又亮的眼睛,他一时半会儿还没明白自己的处境,只是呆呆地朝四周张望,但过了一会儿,便抽抽搭搭地开始哭泣。
“叔叔,这里不是杰克的家。”
“是啊,但叔叔马上带你回家。小朋友,你的家在哪里呀?”
“我爸爸给人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你是说理发师啊。小朋友你是在哪里出生的?”
“悉尼。我妈妈去年在悉尼死了。爸爸就在军队里帮人咔嚓咔嚓,那些军人叔叔把我们带到这里。但爸爸他上个礼拜的星期六得疟疾死了。我叫阿八。”
这孩子才五岁就在蛮荒之地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他的懂事让丘奈感到心痛。孩子又告诉丘奈,父亲死后,他就搬进了贝雷斯福德的家,成为了杰克的玩伴。贝雷斯福德的孩子杰克就睡在墙边上,是丘奈自己抱错了。但不管怎么说,必须把这孩子送回去。
“叔叔,我想尿尿。”
说着,阿八便开始扭起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