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武功切磋
郝大利很有钱，很丑，最近在苏州很有名。
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人知。大凡钱多的人总是有点名气，不过郝大利的名气，却并不是因他的钱而来。
他原不是苏州本地人氏，因一桩银钱买卖，才特地前来商谈。闲暇之余，自免不了要去青楼楚馆的温柔乡里寻个消遣。
他既然有钱，自然瞧不上二三等的姑娘，进门便要见人家的花魁，怎知那花魁却更瞧不上他。最给面子的也不过出来瞧了他一眼，福了一福，一字未吐，只留下香风一阵，然后便如泥牛入海，再也不见踪影。
连进十二家，竟没挨着任何一个的裙角。鸨母们挥着香帕，张张脸笑得菊花也似，血口里的太极打得滴水不漏，五花八门的理由层出不穷，总结起来就一句话——“我们家姑娘今儿没空，不然大爷您瞧瞧春桃夏红？都美得紧呐，也识趣，和姑娘也没甚差别——”
废话，要真没差别，怎么她们不是花魁？什么“春桃夏红”，听名字就是庸脂俗粉！
郝大利悲愤之极。他在家乡因为有钱，自然也就有些权势，姑娘们虽恶他的尊容，到底不敢得罪。苏州他却是第一次来，谁认得他？干巴巴的银子只好讨些二三等姑娘的欢心，顶级的花魁哪里待见这种土财主暴发户的做派？更别提郝老爷的相貌，实在忒有些对不起人。
接连十二道闭门羹下来，青楼里有何消息保密可言？于是郝大利就出名了。
有不怀好意想看热闹的闲公子们就去结识他，郝大利正自郁郁，有人排解说话，他也就来之不拒。这一天又和闲公子们喝得大醉，一群人踉踉跄跄逛到了北街。
这条街的住户很少。最里面一户人家整整占了半条街，规模建筑都极是阔大，门前有守门的青衣小厮，三三两两的各色人等出入着，阶前两株古树枝繁叶茂，有一种忙碌却安谧的气息。
郝大利踉跄两步，仰头看门上的匾额，满是血丝的浑浊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就想往里闯。
与他一起的闲公子们都是本地人，虽也醉得厉害，理智还残留了两三分。
便有两个脸色一变，一左一右忙架住他，“郝老爷，错了，这里可不是——呃——”左边的说到中途，打了个酒嗝，“可不是你想的那地方。”
郝大利昏昏地眯着眼，“怎么不是，你看那招牌。这家窑子可、可大得多，比老爷我的家都大。漂亮姑娘一定多多的——呃，”他也打了个酒嗝，一把挥开左边那人的胳膊，“那些臭娘们给老爷我装清白，老爷——呃，老爷我才不在乎！走，跟老爷进去，喜欢哪个挑哪个——”
右边的人更清醒些，慌忙捂了他的嘴，低声道：“郝老爷呐，你要姑娘苏州多的是，我这就带你去。别在这儿闹，闹出事来，我们可担不起。”
他苦心相劝，不妨后一句却戳了郝老爷的心。郝大利当即跳起来，直着脖子喊：“什么事都有郝老爷我担着！都是一群卖的，下九流的娼门，敢拿老爷怎么样？难道还敢动刀子？”
“人家杀我们哪里要动刀子！”右边的公子急得直跳，他本来酒意就不重，这下全吓醒了，拼命去拖郝大爷，“快跟我走吧！这里不是做那种买卖的，人家是正经生意，一个月的利润比你一年都多——哎呀，回头说给你听，快走快走，你刚才那些话要给这里的主事听见，以后什么姑娘都别想找了！”
“哼，哪有正经生意能赚那么多钱？你看看那招牌，看看那招牌，还说不是——”
“我们这招牌怎么了？”
说话的是一把极动人的声音，一个人慢慢踱了过来。
这人原本是要进门去，显是听见他们这边的喧哗，才临时改了方向。他穿着一身素白衣袍，袍上别无花样，只简单地用同色银线滚绣了一圈边，却衬出芝兰玉树一般的身姿。一张脸更是清雅得如描如画，从古树下走来，周身都仿佛笼着一股仙气。
右边的闲公子一点也没有注意这些，他只瞧见了那人肩头扛的那把一点也不仙气的大刀，然后腿开始发抖。
什么时候芙蕖阁换了新主事？这个看上去可比原来那个恐怖多了。袁主事听见人家把芙蕖阁当作青楼的时候，虽然会一改君子脾气变脸暴走——那张温和惯了的脸板起来还真是想象不到的慑人。不过，他可从来没直接扛把这么长的大刀出来啊，那刀身还一晃一荡的，随时都能砍过来把人一劈两半的样子——
嚇！
闲公子越想腿越软，眼见得那仙气公子已到了面前。
“是这位爷上这儿找姑娘来了？”仙气公子笑吟吟的，极是和气。
郝大利斜着眼道：“正是本老爷。你是哪里窜出来的？老爷要的是美貌小娘，还不给我闪一边去。”
仙气公子没接他的话，只悠悠一笑，笑意淡远澄澈，风采飘然拔俗。他笑过了，柔柔地道：“******，瞎了你的狗眼，老子这里没有美貌小娘，只有牛头马面。你长得这么丑，有头母猪抱就该偷笑了，人和你是不同物种，不能通婚。再蠢这点常识也该有吧？”
他嗓音仍然动人，语气柔软无比。郝大利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你、你——”他醉意深重，虽气得脸色紫胀，无奈脑子里全是酒肉，腾不出地方来想骂词骂回去。一个“你”字说了半天，也没挤出句完整的话。
“原来还是个结巴？！唉，”仙气公子仙风道骨地叹了一口气，“老子可没你有勇气，这样还活得下去。算啦，就留你一条命，继续勇敢地活下去吧。”
他说完，扛着刀转身，重新往朱红大门而去。
“咦？哎哎——郝老爷你怎么了？”右边的闲公子只觉手臂猛地一沉，忙低头看时，却见郝大利软倒在他肩上，双目翻白，显见晕过去了。
只不知是醉晕的，还是被气晕的。
“哎，小薛你总算来了！”阁内，小厮通报了不过半刻，温南闲就迎了出来，老远便大笑道。
“我那里的副主事刚刚跑了，什么事都得老子一个人来，你以为和你一般清闲吗？”
仙气公子一撇嘴角。原来他正是拂心斋二十八分行之一，金陵日及楼的主事薛嗅梅。
温南闲呆了一下，“跑了？哪去了？一定是你压榨过了头，终于弄出民怨来了吧？拿着副主事的薪钱，却得连主事的活一并干了，换了我早便跑了。”
“不是一直都这样吗？早先不跑，为什么现在跑？”薛嗅梅毫无愧意，优雅地一捋衣袖，“哼，跑跑跑，跑得出老子的五指山吗？等老子抓到了，一定要打断那双腿。”
“算了吧，打断了人家的腿，还怎么给你当牛做马？对了，难道——”温南闲灵光一闪，“他跑到苏州来了？所以你才跟了过来。不过，你来就来了，带着兵器作甚，不会真打算砍了他的腿吧？”
“不是你来信说，去华的小傻子武功好得出奇？”薛嗅梅睨他一眼，“我当然要见识一下。喂，别啰嗦了，小傻子在哪？快带我去。”
“哎，小薛你慢点慢点，带你去就是了——”温南闲一下子被他拖得跌跌撞撞，扇子都险些掉了。
小薛真是的，还这么粗鲁，不知道他那身诡异的仙气怎么来的。不过，他对谢丫头的功夫也很好奇就是啦，可惜自身与她相差太远，切磋也切不出什么来。小薛是个半武痴，要是他和谢丫头对阵，可看性应该会高很多。
走到半途的时候遇见袁去华，他和薛嗅梅身份平级，因为两地离得不远，平日常来常往，交情还算不错，碰了面，自然要寒暄两句。袁去华直觉他的来势不大对，多问了一句，才知竟要去找谢雁度比武。
薛嗅梅酷爱和人打架这是斋里上下都知道的，而谢雁度的消息，不用问也知道是谁透露了出去。袁去华微瞪去一眼。
温南闲不以为意，嘻嘻一笑，“放心啦，谢丫头的武功，就算赢不了也不会输的。只是正常的切磋，你实在不能安心，一起去不就好了？”
袁去华沉吟了片刻。谢雁度在阁里多日，一直无事可做，他事务缠身，也没多少空闲相陪。起初她不晓事，整日地跟在他身后，和她说了不便后，她孤零零地站了半天，眼瞳里的水波茫然地荡了一波又一波，最终还是听话地停止了尾巴行动。过了两天，大约是实在无聊，自己跑去找了除草的差事。
本来不想让她做的，别说芙蕖阁不缺人手，就是缺，哪里有让客人顶着大太阳做事的理？只是，瞧着她期盼的闪闪眼神，心下一软，就应了。如今有对手可以切磋武学，或许她会欢喜。
遂点头道：“不过要先问问谢姑娘的意思。”
于是一行三人往松轩走去。
还隔着很远一段距离的时候，薛嗅梅的眼睛突然亮了，“哈？已经先干上了？去华，你的小傻子可真合老子胃口。”
他兴奋了，袁去华的脸色却凝住，“薛主事，你听见了什么？”
“能让小薛激动的能有什么——”温南闲摇到一半的扇子僵住，“这个，不会是谢丫头又在练武吧？”
又走了一小段，这时松轩传来的声响已经连袁温二人都听见了。噼里啪啦的热闹声响，和上次的动静很相似。
话说回来，天底下打架的声音，本来就都差不多——不管是和别人打，还是和自己打。
袁去华一言不发，面容平静，脚步平稳。
他没有在生气，确实没有。他只是有一点无奈。等会出现在面前的松轩，不知道又会面目全非到什么程度。这次再教她时，他是不是还是把脸色板着一点的好？
风中传来的声响渐渐小了，“练武”想必已到尾声，此刻就是赶过去，也只能收拾残局了，所以他步伐未变。倒是薛嗅梅，他认作是有人打架，早早就蹿了出去。
现在，他正站在松轩前遥遥招手。
“小薛真性急，一定是要你赶快过去，问问谢丫头愿不愿意比试。”温南闲晃着扇子，说完了见袁去华没有回答，从他的面色猜不出他心情好坏，遂决定明哲保身，闭了嘴。
终于走近了，薛嗅梅却先翻了温南闲一个白眼，“死闲人，你骗老子玩儿。又说去华喜欢小傻子，又说小傻子武功厉害，一招就撕了你的扇子。全是鬼话，说，你想怎么死？”
温南闲被他一串话说怔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谁骗你了？你别堵在门口，进去啊。”
袁去华心里却轰然一塌。
他一把推开薛嗅梅，闯了进去。
温南闲跟在他后面进了院门，立时瞪大眼，院内的情景比起上次，更让他惊诧了十倍。
一切完好无损。
怵目的只有青石台阶上，伏着的纤细的少女身躯。
鲜红的血自她身下流出，蜿蜒着滴下台阶，渗入泥土。
袁去华半跪着，小心地把她的身体翻过来，手指接触到温腻的血液，控制不住地颤抖。
谢雁度竟然没有昏过去，她的眼睛还睁着。看到他，有些费力地扯开了嘴角，声音小小：“我……我没有弄坏东西。”
袁去华学着她弯起唇角，他从来也没有觉得微笑是件这样困难的事，“对，”他哑着嗓子，“不好的是我，来晚了一步。”快速扫视一遍，寻到了她肩上一道直贯而下的剑伤，抬指如飞，迅疾点了周围的两个穴道，止住血液的流势。
是他自作聪明，以为她还是在一个人练武，拿花木当对象。可是她是这样乖乖听话的好姑娘，知道了不对的事，怎么还会去做？他若是肯多动脑子想想，咫尺之遥，怎么会放任她伤得这样重！
她等于，是在他眼皮底下挨的这一剑。
薛嗅梅拄着他的大刀，懒懒地靠在门边，“死闲人，你还敢在老子面前不认账？去华真喜欢小傻子，听到她和人打架，会不赶快过来帮忙？还在后面和你一起慢吞吞的？再说，这个人——”
他拿下巴指指仰面倒在一边、明显已经气绝的一个黑衣人，“武功也就和去华差不多，照你的说法，那么他应该只能撑十招左右。可是从我赶到这里，已经看他们过了二十招了，小傻子哪里有占到上风？偶有几招不错的招式也给她使得缩手缩脚，慢慢吞吞。勉强要说，也就最后一招绝杀还能看看。可是自己也被砍倒，这种伤人伤己的双刃招数，实在也不怎样。”
“怎么会？”温南闲的眼睛又瞪大，“我那两千五百两银子可是我亲眼看着没的！”
“薛——”袁去华闭了一下目，镇定了翻腾的情绪，转过脸，“薛主事，请你给她诊治一下。”
薛嗅梅出身于江湖有名的医药世家，所以他除了武功，医术也学得很不错。日及楼的副主事就冷哼着说过，这个人除了本职一窍不通外，其他歪门邪道，每样都知道一点。
“没架打还要治伤啊？”薛嗅梅深觉吃亏，不情愿地走过去。
俯身，先就着被划开的衣裳瞧了瞧谢雁度肩上的伤口，不在意地道：“没事啦，就是伤口深点，血流得多点，看上去吓人。其实不是要害，也没伤到骨头——”一边说着，一边把上谢雁度垂在身边的腕脉，“等会我配了药，抹了再包扎一下就——”
蓦然打住，薛嗅梅的瞳孔一缩。
“我好像中了毒……”细细的嗓音是谢雁度，她垂下眼睫看看自己的肩膀，眸中漾着疑惑，“这里一点也不痛，可是我没有力气——”她试图抬起自己的另一只手，无力蜷缩的小小手掌，却只有指节动了动，“你看，只能这样了，好像比刚才还没有力气。”
袁去华扶着她的手紧了紧，没抬头，只沉声问：“薛主事，怎样？”
“等一下。”薛嗅梅皱了眉，把大刀扔到一边，换了只手继续把脉，好半晌，张了口，严肃地说道：“……好深厚的内力啊。”
温南闲的嘴角剧烈抽搐一下，“小薛，所以我没骗你，你把她医好了就能和她打了。”
“嗯嗯，好。”薛嗅梅的态度立刻积极多了，连连点头。
“可是五师兄说我一般不会中毒的……”谢雁度软绵绵地又道，声音中没有一点力道，她的力气好像正在不受控制地加速流逝中，“我下山前，他送了一块他盖房子剩下来的木头给我，说那个带在身上百毒不侵——”
“铁木！”温南闲拿扇子在掌心一敲，一下子想了起来，“你五师兄那房子是铁木盖的，送你的八成就是处理过后有防身功效的了。小薛，那她怎么还会中毒？”
“百毒不侵——那么第一百零一种毒呢？毒药永远比解药多，世上从来没有能防住所有毒物的东西。”薛嗅梅难得温和地解释，“不过幸好她身上有铁木，虽然不能完全避过毒性，还是延长了药力的发作时间。我就奇怪，一前一后中了‘折锦’和‘慵懒’两种剧毒，怎么还能活到现在？”
“两种？”袁去华蓦然抬眼。
“对啊，不是一起中的，‘折锦’中的时间要长一些，不过倒是‘慵懒’的效力发挥得更快，所以她现在觉得没力气。依老子看，多半是经由血液直接行进的毒，直逼心脉。”他说到最后又恢复了一贯的口气，站起来，拍拍衣裳，捡起一边的大刀，扛到肩上——竟就准备走了。
“喂，小薛，你这是做什么？”温南闲呆了呆，一把扯住他，“至少把方子开了吧，伤不要你包就是了。”
“方子？什么方子？”薛嗅梅稀奇地回头，挑眉，“闲人，你知不知道‘折锦’和‘慵懒’是什么东西？不知道就去问问去华，他对江湖比你熟，至少应该知道一种。”
“‘折锦’是——武林十大奇毒之八，中者最多四十八时辰内必亡。”袁去华定定道，他的声音居然还很稳。
这种时候不能乱，他乱——他怀中的谢雁度就死。保持住冷静的头脑，才能去想可能有的任何一线生机。
薛嗅梅挑眉，“你听到啦？其实这个‘折锦’还算好的，毕竟出现了这么多年，我家老头子闲着没事，早翻来覆去研究过了。关键是后面那个，别瞧它名声不大，出现时间不长，使用的次数也不多，可就是这样才麻烦。我家老头子好不容易才弄到一点，只查出其中三样成分，根本没法配解药。我刚才把了她的脉，两种毒已经全混到了一起，成分更加复杂。最多半个月，准备棺材吧——对了，靠她深厚的内力，也许还能多撑个两三天。”
谢雁度怔怔地听着，眼珠转动了一下，“我要死掉了？”她茫然无辜地望向袁去华，“死掉是不是就不能再看见你了？也看不见五师兄他们？”
“不会。”摸了摸她苍白的脸颊，袁去华微微一笑，柔声道，“你不会死的，我们找到解药就好了。”
“可是，那个好像很难找到？”迟疑着，长长的睫毛眨了眨。
“当然了，要是很容易就找得到的话，我家老头子也不用为它头疼了。事实上，至今为止就没有听说过它有解药问世。”
袁去华沉默了一刻，忽然道：“没事，我去找。谢姑娘，你好好休息，养好外伤，不要多想别的。南闲，麻烦你照顾她一下。”
他说着，站起身来接着道：“再让人把苏州有名号的大夫都请过来，要快。我要去找一个人，这事也麻烦你了。”
温南闲从他手里接过人，点头，“嗯，这个没问题。不过你去找谁？”
“富贵客栈，”袁去华已经跨出了院门，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在风中传回，“萧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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