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前,我们再次出行,蹁跹在青色紫色的山峰峻崖之间。像两道黑红交织的光,又像两股交缠不绝的风,形影相随,光暗相伴。
如果那天,我知道我是自由的。我会变快乐。
非常快乐。
太阳西下,最终沉落在海平面以下。夜来临。我和御在一处峰峦上降落。
“御。”我紧紧抓着他黑色的袍。“我们回去。他们不会知道你放我走。冥储的大祭会顺利举行。只是……你答应我一件事。”
黑空下他的眸子看向我,闪烁着黑宝石般的璀璨,深不可测。“卢小牙?”
我吃了一惊,然后道:“是。”
“我想你在我死后,帮我查清他的死因。小牙他……我见过了他的尸骨,可是,我总是感觉,他还活着。”我走近了崖的边缘,将脸颊与发交付夜的风中。“我只知道事有蹊跷。不论真相是怎样,你都一定要帮我查清。如若他当真不在人界,我想对你来说是更轻而易举了吧?”我不禁看向他笑了。
然后,又望着崖下,风里。“如果你可以通知到我,想办法让我知道结果。如果……联系不到我,也无妨。重要的是,他要安好。如果你见到他,就告诉他说,我说……我说……”我突然一下子发觉什么话都无需。“算了,不必告诉他我怎样。但是,一定要保他周全。”
我说完了。觉得自己的人生里,这或许,就是唯一的遗言。
“他对你……”背对着他,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如此重要?”
“我与他……兄妹情深。”发自肺腑的话,随风消散于夜空。
他在我身后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知道了。”
我缓缓转了身。“我还以为,如果我不说,你永远不会问。”
他低在阴影里的头慢慢抬起向我。
我道:“走吧。”
即便是作为等死的人,有时候我却常会有种错觉,冥储才是我阔别重逢的故地。那是一种归属感。
左冥御没有瞒奕风他们塔七那晚的祭祀。对我和他的两日未归只是一带而过,冥储的其他人亦未做细问,仿佛这样很自然。他们对于他们的御君向来没有过问的习惯。可是我在这里的时日里,却觉出他们之间的信赖感非同寻常。
我依旧住回穹院。灵幻树的树叶再次被点亮了起来。
每日,我做的最多的事,便是守着御帮我带回来的吊竹篮发呆。
御没有再给我安排任务。第四狱门很快便恢复原样,只是不再与人界相连通。但通往狱门的长廊拐角,直接便可同外外界。只是这一番,非有冥力之人无法出入,所以不可能再有人类随意破坏。而我亦无心逃走。
若干日后,那晚那日中终于渐渐淡去,我开始愿意出去走动。淮灵奕风他们仍是与之前一样忙,看来西山众妖之事仍未平息,御与他们常常议事。
四狱门照样无人看守,我问了守门的冥士,他说御君至今未另指派统领。我自觉恢复每日去巡视的工作。但御不再要我去向他述职。他像是有意的不见我。
只是一个人时,我常常感觉到身后那静静的气息。回头时,却又不见。
一日,经过一间偏殿时,发现原本一直紧闭的石门留了一道缝。我停在了那里,听见里面的对话。是御和奕风等人。难怪这几日在内殿见不到他,原是换了地方商议事务。也许又是为了躲开我。
“这段日子以来有劳托梦老者了。”是御的声音。“这个世纪的任务已完成了,你可回去修养静息了,以后也不用定期再来汇报。”
“是,”一个有些沙哑的苍老声音。“属下告退。”
听动静是老者一个人出了来。
我装作刚好经过的样子。“大人。”他将石门关好后看见我,便对我拱手。“托梦老者。”我亦拱手道。
“我有事想烦请老者帮忙。”我道。
“烦请不敢当——不知大人吩咐小老儿做何事?”托梦老者道。
“正是刚刚你们商议之事。”我道。
“啊?这……”托梦老者面露难色。
我道:“怎么,不行?”
“这倒不是,只是……”他有些犹疑:“只是这两件事都已经告一段落,大人想为御君分忧,恐怕也已无用。”
“怎么说?”
“一则,托梦起名进行顺利,近百个小孩已经筛选出了御君要的人,并且听说这孩子已经在冥储手上,无需再让更多小孩受“伊索”这个名字的诅咒。”
我不觉心里一怔。
“这二则,就更明确了——若干日前,为了谋备那场塔七的祭祀,早已托梦告知了全村人,而祭祀又是如期举行,虽然最终狼藉结束,没有成功,但他们对于那个孩子要祭天一事早已了然于心。况且……塔七为了对付那个孩子炼制了几十年的心血都因那一晚的意外毁于一旦……想必大人您对这些近况并不知情吧?唉,总之,如今再去干扰他们也徒劳无益了……”
我握紧了拳,指甲嵌进肉里。
“我知道了……多谢您。”
“好……那小老儿告辞了。”他对我又一作揖,退去。
紧闭的石门被强烈的能量撞击。石室里的几个男子应声看向这边。是我无法控制怒气的脸。
“原来,一切都是你!”我的声音因为强烈的怒气与恨意而颤抖。“一切都是你干的!是你……”双拳紧握,咯吱作响。
“伊索?”淮灵与莫士惊道。“伊索,到底何事?先不要动怒。”
“何事?”我感到身体的冥力正燃烧着就要爆发出体外。“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串通一气的,如果确实不知,就问你们的好御君!”
他一直默默不语。目光阴黯如前。
我知道。我就知道。确实是他……
我恨。我体内有燃烧着的恨。
他为了找出一个祭祀的祭品,不惜怂恿托梦老者干扰了近百个父母的梦,让那些无辜的小孩儿卷入这个名字的诅咒中。小时候,那些鄙视痛恨的目光,原来绝非无由。
如果……如果我不是那个选中的祭品,我也会死……如果我不是,死的人就会是我。
而姥姥……如果不是他散言蒙蔽那些村人,塔七人就不会要杀我。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左冥御,我知道,我没有办法对付你,但是,我可以毁掉你的亿年大祭!
熊熊怒火的目光中,我知道他看见了我的决绝坚定。
转身,以再不能快的速度,风一般扫出长廊。
身后,最先能反应过我的目的的,只有左冥御。
裂石之光堵截在我飞速而行的路上。
“你说过你会一直在这。”黑风翻涌中,那万魔的首领在电光火石之后出现。
“现在已经绝不可能!”我没有停止运力身体仍在不断飞撞的碎石间和冥风翻涌中悬浮,语毕我立即再次朝通道而去。
黑光瞬间跟上,披风一挡,再次阻拦。
“噼咻”两声响,我击出的力道变换出两道光被他挡掉撞击在两侧的石壁,划出醒目的裂纹。
没有人可以阻拦此刻的我。
我一阵风旋转,招数再次发出。顷刻,石道里光石闪耀,红黑两道光芒激烈碰撞,交织流转,远近相叠,光芒四下里,不断击破石壁,碎石飞撞。
“御君!”
忽然石道里面方向乱石闪电的一面被强大的力量冲击出一条通路,四个清晰的身影出现在战中的硝烟里。“我们来帮你。”
音刚落便见四人冲将进来。
“你们退下!”左冥御忽然腾出一只手朝他们扫去。一阵飓风般那四人皆被逼地后退。
机会。
我当即挥臂打翻他阻挡我的另一只手,转身朝外,冲将而去。
借力离去的一瞬,冥储石壁中奕风的一句话正好传进风里。“御君为何要传她法力?”
在风里一个转身翻折,我加速乘风远去。
夜云翻涌。天南地北海角天涯,我的速度不在他们之下。终究,你们是抓不到我的。
望着夜空中仍然亮着灯的这座建筑,我有种错觉,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离开了一个世纪。
教学楼的第五层,在这栋熟悉的建筑里落入了窗内。
走向写着一年三班牌子的教室,我的脚步仿若麻痹住了般迟疑。
透过后门的玻璃,里面的几十个人正在如往常般晚自习。教室里面的灯光透出来,让我有种眩晕般的感觉,又好像自己从来没有离开。
我看见自己的座位上,虽然久久不在,却一如我离开前那般。隔了一排向后两个座位,因羽正专注地在演算着什么,利落细碎的刘海落在睫毛边,映衬着下方那双黑亮的明眸。
一别久远。
今时的今日,这里还是一如从前的世界。而我的世界,已然颠覆万变。
“他们就快下课了——你还要继续站在这么?”
什么声音?我扭头搜寻。
夜晚的走廊里只有暗暗的一盏灯,风从开着的那扇窗里涌入,刮动着我离开之前穿在身上的风衣。除此外,再空无一人。
呼。
我笑了。
这声音,这语气。
我真是的。
还能有谁?
我还以为你永远醒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