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一次,姜虹真的接受了韩晓冬的邀请,去出席他一位好友的婚礼宴会。虽然有所准备,她还是没法使自己穿得体面些,因为她好多漂亮而贵重的衣服都搁在王庄的家里,而手头仅有的钱只够买一双中档的皮鞋和发夹。晓冬却不以为意地说,没有关系,穿得朴素一些也好,因为今天所有到场的女人们都只起陪衬和烘托气氛的作用,喧宾夺主是不应该的。但他却穿着一套黑色的笔挺的西服,打着深绿色的真丝领带,姜虹从未见他这样隆重地穿戴过,才发现西装革履的他原来也是这般英俊潇洒,倒别具一番风味。
从“亚细亚影都”到章华宾馆之间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需要经过长宁大道和白云大道两条主街,时间尚早,晓冬便放弃了坐车同往的想法,决定和姜虹步行而去,这样他们可以边走边聊,度过一段愉快散漫而神经松驰的时光。
古老枫树上的叶子已经掉光了,现在只剩下些光秃秃的树枝在人们的头顶上张牙舞爪着。天是阴灰色的,似乎刮着风;枝杈也是灰色的,只是树皮斑驳剥落;满地厚厚的落叶,路心和人行道上都有。偶尔一辆汽车悄悄地驶过,带来的轻风将落叶吹出老远,但旋即又有一片两片树叶掉下来逐渐地填补那片空白……即使没有一丝微风罢,细心者(譬如姜虹)侧耳倾听,也能听到落叶发出的一阵阵沙沙的响声,因为此时正有不少行人象他们一样在这幽静的街道上悠闲漫步着。
“我真是非常荣幸哩,”姜虹微笑着说,一边从衣兜里伸出手来掠了掠鬓发。
“你以前从未参加过这样的活动吗?”
“当然有过,但那是在乡下,婚礼习俗完全不同。”姜虹有点不自然地说。
“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为自己是个乡下人而感到羞愧。”晓冬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我倒有兴趣知道你家乡的婚俗是怎样的,因为我也是个乡下人,在这方面有特殊的嗜好。就算是重温旧梦吧!现在请你谈一谈。”
“重温旧梦?我和您并不是一个地方的人呵!先生,您的故乡在哪里?”
“汉川。”
“我从未听说过。”
“呵,在人文地理方面,你总是显得有些孤陋寡闻。”晚冬遗憾地叹息着说,“当然在社交场合,我相信你也不会一下子就变得落落大方。”
“但愿我今天不会让您出丑,先生。”姜虹难为情地低下头说。
“这没有什么,习惯了就会好的。我二十岁大学毕业以后到城里来谋生,最初接触这个社会纷繁复杂的人和事时,并不见得比你现在高明许多。”
“呵,您一开始就是做老板的吗?”
“是的,我的父亲是改革开放以后涌现出的第一批优秀农民企业家之一,他非常地富有。正因为如此,他还要送我到国外留学深造,但是我拒绝了。”
“为什么?”
晓冬抬起头来凝望远方,不远处就是十字路口,但依然不十分热闹,视野的尽头只见一片在微风中翻飞旋转的落叶,几只大甲虫似的公交车在那里缓慢地爬行着。他沉默了半响说:“因为我那时正迷恋着一个可爱的女人哩,她无论如何也不放我出国。”
“噢,爱总是这样自私的吗?”姜虹说,并没有立刻从心灵的震憾中释放出来。
“呵,那时我可没想这么多,我已经神魂颠倒忘乎所以了。在她纤小的手心里,我活像一只被她肆意摆弄的玩偶……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才知道她并不可爱,也不迷人。”
说到这里,韩晓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大步流星已经使姜虹跟不上来,就慢慢地停下来,并且转身同她说话时,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明朗了。
“韩小姐,你大概不会想到,我也曾像你们一样替别人打过工吧?”
“是的,但我相信您的过去一定充满苦痛与挣扎,正如那首流行歌曲唱的,‘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呵,我还没成功呢!至于彩虹,虽然远远地看见了,却并不清晰,也不鲜艳。可是我当年由一位腰缠万贯的老板一夜之间沦为一个含辛茹苦的打工仔,真可以说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呵!现在,你一定觉得我有时还不失为一个谦谦君子吧?但那时候的我是多少么浮躁、轻狂而骄傲自负呵!****就象一张巨大的无法挣脱的蜘蛛网,轻易就把我罩在网中央;然而它更象一片绿草茵茵之上开满小花的充满诱惑的沼泽地,我泥足深陷不能自拔,我只有一直堕落下去——那是可耻的!想到这些,我就对自己毫无敬意;想到昔日的任性纵情和颓废沮丧,我就会不由自主地面红耳赤;每当我沉浸在那些痛苦的往事里而悔恨得浑身颤慄时,我就不愿相信那些故事的主角会是我自己。我真惊讶,我这一生竟会为了那么一个不值得一提的女人而那么轻率地决定结束自己宝贵的生命。可当时我是那样的真挚和痛苦,死亡是我唯一可以解脱自己的方法。我相信我这一生再不会有那样的一个时刻,那样强烈地渴望死神将我带走。因为从那以后,我绝望的心奇迹般地复活过来,我曾那么真切地感到自己的心就象豆芽菜一样渐渐地发芽、长大,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变得鲜活起来,生活有了崭新的意义,我更感到自己的身体里充满着说不出的力量。从那以后,我就对自己说:‘不管我这一生里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我都要活下去!’活着是多么好呵!只要活着,这世上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时间和智慧而已。我的生命终于走出了那段异常阴暗险恶的低谷,当我在芸芸众生中成为一名默默无闻埋头苦干的打工仔时,我的生命也变得坚韧起来。”
“可是,到底是谁挽救了您呢?”
“我们兄弟四个,我排行老三,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天生俊俏聪颖罢,从小到大,父亲都格外地疼爱我,我相信兄弟们在内心深处对我的感情已经悄悄地由羡慕发展到嫉妒,看来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的老话是不完全对的。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父亲对我的偏爱究竟是救了我,还是害了我——如果不是因为嫉恨,我的二哥不会那么阴险地陷害我……当我失业继而失恋以后,父亲就将我接到他的身边。在乡下的那所大房子里,我整夜整夜地抽烟喝酒,父亲从来没有责备过我,他只有抚慰我,开导我、鼓励我……也许大多数人都会认为我的父亲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但我却时常看到他温柔细腻的一面;虽然他逝世已经很多年,但是每次想到他对我无微不至的爱,我就会感动得泪眼模糊……呵,韩小姐,想来你也很爱你的父亲吧?”
“我的确爱他,但我对他的感情远没有您这么深刻。您是个多情的人,先生,而且容易激动。”
“呵,这是我的优点,也是我的弱点,你说得一点也不错。现在说说你的家庭吧,我发现你似乎很少提起它。”
“没有什么可说的,先生,我的家世就象我的经历一样简单。我只有一个姐姐,她从未欺负过我,甚至从未产生过那样的想法。”
“这么说,你是个幸运儿。”
“可是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感受到自己的幸福,因为我每天都可以在您的店里工作呀!”
韩晓冬笑一笑,突然说:“你是否觉得家庭象个金雕玉砌的鸟笼,才不惜挣断翅膀逃出来的呢?当初我是多么狂热而痴迷地爱恋着她呀,我觉得拥有她就获得了人生最大的满足。但是当我身无分文地追随她到湖南湘潭,象个落水的孩子一样投入她的怀抱时,却遭到她的嘲笑和摒弃。原来她对我连一丝怜惜之情都没有,她感兴趣的只是我的金钱,不然她何以与我的二哥共同谋划来算计我,却又在人前装作和他素不相识呢?可恨又可怕的女人呵!从那以后,我就对天下所有的女人,特别是漂亮的女人(其中当然不包括我的母亲)提高了戒备心理。我想我这一生再也不会爱上什么人了,因为我的心早已枯竭死去。”
“您不过是错爱了一场,先生,那爱已成往事。当我们从恶梦中惊醒过来,除了心有余悸之外,同时也应该看到窗外阳光灿烂,小鸟在枝头放声歌唱呵!”
“理论上是这样,但我确实过了好久才认识到这一点。哦,我们到了。”晓冬说,下意识地理了理胸前的领带,向宾馆门口的那对新人走去。